明分封宗藩之制
明祖初定天下，分封諸子於各省各府，蓋仿漢晉六朝及有元之制，而參酌之。外以壯藩衛，而實無事權。其有才者，如燕晉諸王，或統兵以鎭邊塞。然不為例，其分封内地者，不過設三護衛，不至有尾大不掉之患，其用意亦深遠也，然其後日久，而弊日甚。一在以王府之尊，而居於外郡，則勢力足以病民；一在支庻蕃衍，皆仰給縣官，不使之出仕，及别營生理，以至宗藩既困，而國力亦不支。攷唐初亦封諸王於外，迨武后廢殺諸王，後开元以來諸王皆居京師，而支庻得自奮於功名。如宗室為宰相者，至有十餘人，其出仕於外，如嗣虢王、巨嗣吳王，祇當國家寇亂時，俱能守郡掌兵，為國宣力，此法之最善者也。今觀明制，藩王之體統極尊。以极尊之體統，处於外郡，則有如谷王橞，奪民田，侵公稅，殺無罪人，藏匿亡命，長史虞廷綱諫，則誣以罪而磔之。又如伊王世子典楧，多持官吏短長，不如旨，必構之使去，至御史行部，不敢入城。楧要而笞之。官吏徃來，率紆道疾過，猶使人追入，責以不朝，朝者亦辱以非禮。宫墻壞，奏請修築，則奪附近民居，以廣其宫。索郎中陳大壯屋，不肯，則使數十人從大壯卧起，奪其飲食，大壯遂饑死。閱河南府城女子，選七百餘人，留尤麗者九十餘人，勒其家以金贖。宸濠未反時，亦强奪民間田宅子女，養群盗閔廿四、凌十一等。刼財江湖間，有司不敢问。甚至楚宗華趆訐楚王華奎之案，以巡撫趙可懷庇華童，楚宗人遂擊死可懷。此其恣横無忌，肆害官民，皆由以藩王之尊，居放外郡，莫敢抗拒故也。而國家之所以防閑宗藩者，則又禁例太密，蓋自成祖以燕邸起兵得位，繼以高熙、寘鐳、宸濠，先後謀不軌，遂設為厲禁，所以箝制之者無不至。《明史.諸王傳贊》謂出城省墓，亦須秦請，二王俱不得相見。今案襄王瞻墡，自長沙徙封，過安陸，見其弟梁王瞻坦，流連不忍去，臨别痛哭，謂此生不得復見矣！此二王不相見之制也。天順中，瞻墡奉旨入朝，英宗以其尊屬，特命歳時得與諸子出城遊獵。可見非特旨，則不得出城也。弘治中，周太后思見其次子崇王見澤，特召之。倪岳奏曰：「宣德以來，除襄王一入朝外，無親王朝見之事。」乃不果召。萬曆中，鄭貴妃不欲其子福王之國，以留過李太后壽節為詞。太后曰：「吾潞王亦可以壽節來乎（潞王，李太后次子，神宗親弟）？」此可見一受封，即入朝亦不得也。基至土木之變，韓王子冲秌勤王赴京，亦以勑止之。寇入河套，冲秌願率子擊賊，亦不許。崇禎中，京師戒嚴，唐王聿鍵倡義勤王，反被詔切責，削為庶人，錮之鳯陽。是雖赴國難之急，亦不得也。而法之尤不善者，在乎支庶日藩，徒仰歳祿，而别無出仕，及謀生之路。宗支既多窮迫，而國力亦以坐困。《明史.表序》謂：「親王或可自存，郡王至中尉，空乏尤甚。」蓋親王歳祿既多（洪武九年，初定親王歳五萬石，鈔二萬五千貫，絹布鹽茶馬草各有支給。二十八年，更定親王祿猶萬石，郡王只二千石，鎮國將軍以下，以二百石、一百石石遞減。）其護衛軍及儀衛司人役并樂户之類，俸餉皆支於官（楚王孟烷請納還兩護衛，以省國力。是護衛餉給自官也。德王祐榕以儀衛司缺額，句餘丁補之，巡撫邵錫檄補充者勿給餉。是儀衛司本給餉也。郡王有事用鼓吹，與親王别城居者，假鼓吹於有司；與親王同城者，假樂户於長史司；是親王獨有樂户也。）是親王之分例，本屬豐厚，且初封時，歳祿外又有草埸灘地之賜。如英宗子見潾，就藩德州，請齊漢二庶人所遺東昌、兖州閒田，及白雲、景陽、廣平三湖也。憲宗悉與之。神宗子潞王就封，請得景藩故籍田産，多至四萬頃。福王之國，亦援例以請，而版籍已定，尺寸皆奪之民間，不得已減半；中州田不足，則取山東、湖廣田益之。又奏乞張居正入官田，及江都至太平沿江荻州，四川鹽井榷茶銀。又請淮鹽千三百引，設店洛陽售賣，至為禁食河東鹽，以聽鬻賣；此親王富。厚之大概也。概親王初封爵出藩，皆帝王愛子，故歳祿外有此别給，其後嫡子孫襲親王爵者，即世其産，是以富厚如此。至親王之支子孫封為郡王，及鎮國、奉國將軍、中尉者，不能分此私產，惟恃歳祿為衣食，而生齒日繁，國力不給。嘉靖中，御史林潤言：「天下財賊，歳供京師米四百萬石，而各藩祿米至八百五十三萬石，即無灾傷蠲免，亦不足供祿米之半。年復一年，將何以支？」《明史.諸王世表序》：「支屬承祧者，親王無旁推之恩，羣緃世者，郡封絕再襲之例，以及名婚不時有明禁，本折互支無常期。」嘉靖四十四年，乃定郡王、將軍七分折钞，中尉以下六分折鈔，郡縣主、儀賔等八分折鈔，而宗藩之貧困極矣。此皆由宗藩支庶仰食於官，不使之出仕，又不許其别營生計，以致坐敝如此。靳学颜疏所謂「唐宋宗親，或通名仕版，或散處民間。」我朝分封列爵，不農不仕，吸民膏髓是也。《程紹傳》「宗室為盗窟穴」，紹列上其狀，則更入不肖。嘉靖中，宗室祐楒請除宗人祿，聽其以四民業自為生，賢者應科目試，不許。萬曆中，宗室戴堉請宗室皆得儒服就試，中式者試其才器，中外職兼用，始允行之（《陳子壯傳》《崇楨帝下》詔援《祖訓》郡王子孫文武堪任用者，得考授職。是《祖訓》原有宗藩出仕之例。)其後崇禎中，中部知縣名新堞者，守城死流賊之難。雲南通判壽釒林，当孫可望兵至，知不免，乃張蓋往見之，行三揖禮曰：「謝將軍不殺不掠之恩。」可望欲降之，不從，遂遇害。鞏昌通判廷璋署泰州，城陷，為賊所執，使之跪，叱日：「我天朝宗姓也，今日惟求一死。」賊遂殺之（《宗室諸王傳》）。又寶豐知縣朱由械、密縣知縣朱敏汀，亦皆以宗贡生出仕，死流賊之難（《武大烈传》）此皆萬曆以後許宗人應試得官者也。向使早如唐制，宗人各有進身之路，則平時既無坐食廪祿之費，一旦有事，或亦有如吳王、虢王之為國立功，未嘗不可收藩維之助，乃直至末造，始開入仕之途，而已無及矣，豈非立法之最不善者哉（《何如寵傳》：宗藩婚嫁命名，例請於朝，貧者為部所稽。萬曆末至崇禎積千數，有白首不能完家室，骨朽而尚未命名者。如寵為禮部尚書，特為奏請貧宗得嫁娶者，六百餘人）！
趙翼《廿二史劄記》卷三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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