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017-4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赏析笔记·

春  江  花  月  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望，一作只。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滟滟：yàn-yàn，波光荡漾的样子。南朝梁·何逊·“的的与沙静，滟滟逐波轻。”唐·赵嘏·“马嘶红叶萧萧晚，月照长江滟滟秋。”

芳甸：芳草花树丰茂散发着芳香的原野。甸，diàn，郊外之地。

霰：xiàn，天空中降落的白色不透明的小冰粒。形容月光下枝头的繁花晶莹洁白像雪一样。

流霜：飞霜，古人以为霜和雪一样，是从空中流下来的，所以叫流霜。在这里比喻月光皎洁白如霜，月色朦胧流荡，流如水，所以不觉得有霜霰飞扬。李白·“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汀：tng，沙滩或水边平地。

纤尘：微细的灰尘。

月轮：圆月或泛指月亮。北周·庾信·“月轮新满，日晕初圆。”唐·王昌龄·“昨夜风开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轮高。”

悠悠：渺茫、深远，安閒暇適，悠闲自在，飘动的样子。如，范仲淹·“羌笛悠悠雪满地。”崔颢·“白云千载空悠悠。”王勃·“閒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陳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青枫浦上：青枫浦，地名，今湖南浏阳县境内有青枫浦。这里泛指游子与亲友离别的地方。暗用《楚辞 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浦上：水边。九歌·“送美人兮南浦。”因而此句隐含离别之意。

扁舟子：飘荡江湖的游子。扁舟，小舟。

明月楼：月夜下的闺楼。这里指闺中思妇。曹植《七哀诗》：“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

月徘徊：指月光遍照闺楼，徘徊不去，令人不胜其相思之苦。

离人：古诗词中常谓思妇。        闲潭：幽静的水潭。

潇湘:湖南省内的湘江与潇水的合称；有时也称湘江为潇湘。

碣石：碣，jié，碣石山，位于河北省昌黎县北。

碣石、潇湘：一南一北，暗指路途遥远，相聚无望。

无限路：极言离人相距之远。     摇情：激荡情思，犹言牵情。

1、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起首四句，入手擒题，一开篇便就题生发，勾勒出一幅春江月夜的壮丽画面：春江潮满连大海，江水浩荡与海平，明月如镜共潮生。月光荡漾耀万里，何处春江不在明月朗照中？“海应是虚指，是东海？还是浩瀚无垠的大湖？“江”、“海”相连，气势宏伟；“明月”随“潮”涌生，景象更是壮观。一个“生”字，就赋予了明月与潮水以鲜活勃发的生命。月光闪耀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既是问又是答，肯定而有力！

2、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水蜿蜒绕过春草花林散发着芳香的春野，银白的月色倾泻在花树上，象撒上了一层洁白的霜雪。皓空明月下大千世界一片莹白，觉查不到霜霰的飞扬，看不见江滩上融染月色的白沙。诗人以观察精微的眼睛、细腻的笔触，轻挥一笔点染出春江月夜中的奇异之“花”，巧妙地点足了“春江花月夜”的题面——初写出月的朦胧，描绘出一个格外幽美恬静月夜：月光荡涤了世间万物的五光十色，将大千世界浸染成梦幻一样的银辉色。“流霜不觉飞”，“白沙看不见”，浑然只有皎洁明亮的月光存在。这前八句，由大到小，由远及近，笔墨逐渐凝聚在下面的一轮孤月上了。

3、“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第三组是写高月的皎洁，并发思古之悠情：春江静流水蓝蓝，清寂碧空洁无尘；江蓝空碧成一色，天穹独悬孤月轮。江边上是谁最初看见月亮？江上的明月是何年最初照耀着人？孤月下江天一色的景观，引起诗人的深思，诱发其满怀感慨和迷惘。这在后来就有人“挹其鲜润”，也给出了很好的注释。如，李白·“青天有月来几时？我欲停杯一问之”，“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苏轼·“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等等。

4、“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第四组是诗人进一步抒发江月长明而人生短促的感叹：人生代代无穷尽，岁岁年年人不同；沧海桑田岁岁变，江月明照年年似。孤月中天久徘徊，不知在等何人来？只见月下江急去，奔腾不断送流水。其前，抒写宇宙永恒，人生短暂感慨的诗词并不少，如，曹植·“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霜”，阮籍·“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等等。而张若虚在此却别开生面翻出了新意：发出了“代代无穷已”的人生是与“年年只相似”的明月共存的欣慰积极地赞叹。诗人的如此感叹的诗句与其同时代的刘希夷 的名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则如出一辙。江月有恨，流水无情，诗人慢慢自然地把笔触由上半篇景象描写转到了人生情感描述，引出下半篇男女相思的离愁别恨。

5、“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这四句写思妇游子在春江花月夜中的两地思念之情。一种相思两地愁，遥遥相念思悠悠。）君承扁舟像白云悠悠去，妾留江边黯然神伤心忧忧。枫浦月夜风娑娑，目极千里心更愁。谁家游子今夜还乘坐扁舟在漂流？何处闺妇夜夜相思苦，孤身独坐明月楼？一叶扁舟，四海漂澪，夜泊青枫浦，触景生情恨离别，更想远方月明楼。“白云”、“青枫浦”托物寓情。白云飘忽，象征“扁舟子”的行踪不定。“青枫浦”，寓意着离别。“枫”、“浦”二字在诗中常用为感别的景物和处所；这是暗用屈原·“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和“送美人兮南浦。”的诗意，隐含离别之意；江淹《别赋》也有“送君南浦”的说法。“浦”更成了令人黯然销魂的所在地。后两句，合写离人怨妇，总领下文，派出专写怨妇的八句。

6、7、“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这八句承“何处”句，专写离愁剪不断思妇对离人的怀念：清寂的明月在楼头徘徊，陪伴着凄寂可怜的思妇，照耀着早已落满灰尘的梳妆台。冷漠的月光洩入华丽的楼阁，珠帘遮挡，挡不住；清凉的月光洒落在捣衣砧上，拂掸去了，又还回来。此时我们都在想念中，空对明月心相寻，知心话语不相闻。我多想追逐着这飞流地月光随在你的身边，永远的照耀着您啊！鸿雁空飞万里遥，飞不出月光的照耀，岂能“鸿雁传书”？我的相思之情君可知晓！江中跃浪的鱼儿，哪能“鱼传尺素”？也只能冲起几个漩涡儿，枉激几道波纹！写怀念，不着悲和泪，而用“月”烘托，悲泪自出。拟人化写“月”，“徘徊”二字极其传神：写出月的朦胧浮动、明灭不定，写出对思妇的怜悯而久久不忍离去，写出月色“卷不去”、“拂还来”真诚地对她恋爱；“卷”和“拂”两个痴情的动作，生动地表现出思妇内心的愁怅和迷惘。枉怀逐月长伴君的愿望，在此“千里共婵娟”之时，思妇游子仍空望月，不相闻；只能“明月千里寄相思”。 望长空，深叹息，“尺素在鱼肠，寸心凭雁足”何能为之！正如后人晏殊所写：“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8、9、“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诗最后八句写游子：昨夜忽梦繁花落闲潭，春已半残，可自己仍寄身异乡，有家不能还。江水悠悠向东流，春随江水欲尽头；江潭明月倒相映，不知不觉月西斜。沉沉的海雾隐遮了落月；碣石、潇湘，南北相隔，道路是多么遥远！在这美好的春江花月之夜，不知有几人能趁月归之时回到自己的家乡？在这漫漫的旅途中，唯见那西斜的落月摇荡着离情，满洒在江边的树林之上。前四句以春尽红颜老，江潭月西斜，进一步衬托出他凄苦的寞寞之情。“沉沉”二字加重地渲染了他的孤寂；“无限路”也就无限地加深了他的乡思。诗中用梦境、落花、流水、残月来烘托游子的思归之情。花落闲潭春将残，人在天涯情何堪？江潭冷月情更苦，碣石潇湘归途远。离情悠悠千里树，落月摇情满江天。写游子的乡思，离情万种，摇曳弥漫，情韵袅袅；在这样勾魂夺魄的意境里结束全篇，情笔生花，余音缭绕，令人心醉神迷。            （2018-1-5）

名家点评（网文摘录）：

《春江花月夜》在思想与艺术上都超越了以前那些单纯模山范水的景物诗，“羡宇宙之无穷，哀吾生之须臾”的哲理诗，抒儿女别情离绪的爱情诗。诗人将这些屡见不鲜的传统题材，注入了新的含义，融诗情、画意、哲理为一体，凭借对春江花月夜的描绘，尽情赞叹大自然的奇丽景色，讴歌人间纯洁的爱情，把对游子思妇的同情心扩大开来，与对人生哲理的追求、对宇宙奥秘的探索结合起来，从而汇成一种情、景、理水乳交溶的幽美而邈远的意境。诗人将深邃美丽的艺术世界特意隐藏在惝恍迷离的艺术氛围之中，整首诗篇仿佛笼罩在一片空灵而迷茫的月色里，吸引着读者去探寻其中美的真谛。

全诗紧扣春、江、花、月、夜的背景来写，而又以月为主体。“月”是诗中情景兼融之物，它跳动着诗人的脉搏，在全诗中犹如一条生命纽带，通贯上下，触处生神，诗情随着月轮的生落而起伏曲折。月在一夜之间经历了升起──高悬──西斜──落下的过程。在月的照耀下，江水、沙滩、天空、原野、枫树、花林、飞霜、白去、扁舟、高楼、镜台、砧石、长飞的鸿雁、潜跃的鱼龙，不眠的思妇以及漂泊的游子，组成了完整的诗歌形象，展现出一幅充满人生哲理与生活情趣的画卷。这幅画卷在色调上是以淡寓浓，虽用水墨勾勒点染，但“墨分五彩”，从黑白相辅、虚实相生中显出绚烂多彩的艺术效果，宛如一幅淡雅的中国水墨画，体现出春江花月夜清幽的意境美。

诗的韵律节奏也饶有特色。诗人灌注在诗中的感情旋律极其悲慨激荡，但那旋律既不是哀丝豪竹，也不是急管繁弦，而是象小提琴奏出的小夜曲或梦幻曲，含蕴，隽永。诗的内在感情是那样热烈、深沉，看来却是自然的、平和的，犹如脉搏跳动那样有规律，有节奏，而诗的韵律也相应地扬抑回旋。

全诗共三十六句，四句一换韵，共换九韵。又平声起首，中间为仄韵、平韵、仄韵、平韵……最后以仄声遇韵结束。诗人韵韵交互杂沓，高低音相间。全诗随着韵脚的转换变化，平仄的交错运用，一唱三叹，前呼后应，既回环反复，又层出不穷，音乐节奏感强烈而优美。这种语音与韵味的变化，又是切合着诗情的起伏，可谓声情与文情丝丝入扣，宛转谐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