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雷平阳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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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我是来自雪山的瘸子
不想跟上时间和流水的步伐
我是腾云驾雾的盲人
拒绝放射内心枝状的闪电
我是围墙外徘徊的哑巴
为了紧锁喉咙里的诉状、雷霆和秘密
我是迷宫里的左撇子
醉心于反常理、反多数人
我是流亡路上的驼背,弓着的
背脊,已经习惯了高压
我是住在大海里的聋子
一生的假想敌就是电杆上的高音喇叭
我是雨林中修习巫术的六指人
多出来的器官,我把他们献给鬼神
我是六亲不认的傻瓜
反智的年代,喜欢当马戏团的演员
我是理发店里神经质的秃头
偏执地要求手上拿刀的人
数清我满头来历不明的伤口
我是巨人国中心神不宁的侏儒
有人替我挡乱世的子弹,我替人们
收尸、守灵、超度,往返于生死两界之间
我是诗人,一个隐身于众多躯壳中
孤愤而又堕落的残废,健全人拥有的一切
我都没有权利去拥有
就让我站在你们的对立面
一片悬崖之上,向高远的天空
反复投上幽灵般的反对票
在世上
每天都在途径刑场,与很多
初次见面的人产生分歧
从而永久决裂。会议室的第一排
听魔术师剖析摄魂术,核心是一把刀
涂上麻醉剂,先是在你眼前晃动
说一点也不疼,然后才杀死一只白鼠
与此同时,有人高高举起铁锤
在你的注视下,把一截象骨打成粉末
在教堂或图书馆,文字的表面
洒满了阳光和月色,里面则掺入了
迷药甚至毒药。广场、街边、超市
不准你回头,背心抵着匕首
每个人必须从唯物回到唯心
以个体的名义,加入拜物教的大游行
恭迎从流放地归来的财神,窗帘的背后
却又预设了清教徒杀心暴烈的狙击手
村庄里人烟越来越稀,工厂里
也看不到什么人影,他们都去了
矿洞和涡轮,去了生活严酷的审讯室
……确实,我曾一次次想过
能不能在枪响之前,偷捕几个活口
冤死者手上肯定有不少的秘密
以及被篡改过的动物的归类记录,也许他们
被归入了狼、狐狸和狗。我还想过
不妨抛开书本,停止写诗,做个盗墓贼
挖开沦为禁地的泥土,在月光下
开棺验尸,我倒要看看
这些被埋得很深的鬼,他们手中
是否还拿着过期的毒酒
和只剩下木柄的匕首,是否私吞了
我们的厄运、耻辱和暴死
我承认,野花、流水、街道和住宅楼
有预谋地封锁了现场,我至今
没有找到具体的墓地,并固执地认为
我们这些苟活者,其实已被隐形的子弹
和刺刀,洞穿过无数次,被埋葬了很久
呯呯呯,谁都以为是心跳
嚓嚓嚓,诗人还以为是在松竹梅中散步
忘情时被枝蔓撕裂了衣袖。有一天
酒后,豪情万丈,路过刑场时
我突然跑得比子弹还快
扑倒下跪的领刑者,为他们松绑
结果令人沮丧,一个劫法场的书生
他临死也不信——这些人
都是自首而且拒绝拯救,而且子弹
还没上身,他们已经一个不剩地死去
山谷中
它具有事物流逝的方向
和窄门,很多人曾经在其间来往
灵与肉,浮沉明灭,纷纷扬扬
我从那儿路过,几十公里的通道上
唯有石头与流水
风和云朵,虚实无常地变幻着人形
我也将被替换,替换我的
我希望是另一个我——
一条蜕皮的大蟒,沉睡中拒绝苏醒
横卧在荒凉的石头路旁边
像一截长满青苔的朽木
上面坐着一个,目光清澈
来自老挝丰沙里省的小尼姑
集体主义的虫鸣
窃窃私语或鼓腹而鸣,整座森林
没有留下一丝空余。惟一听出的是青蛙
它们身体大一点,离人近一点
叫声,相对也更有统治力
整整一个晚上,坐在树上旅馆的床上
我总是觉得,阴差阳错,自己闯入了
昆虫世界愤怒的集中营,四周
无限辽阔的四周,全部高举着密集的
努力张大的嘴,眼睛圆睁,胸怀起伏
叫,是大叫,恶狠狠地叫,叫声里
翻飞着带出的心肝和肺。我多次
打开房门,走到外面,想知道
除了蛙,都是些什么在叫,为什么
要这么叫。黑黝黝的森林、夜幕
都由叫声组成,而我休想
在一根树枝上,找到一个叫声的发源地
尽管这根树枝,它的每张叶子,上面
都掉满了舌头和牙齿。我不认为
那是静谧,也非天籁,排除本能
和无意识,排除个体的恐惧和集体的
焦虑,我乐于接受这样的观点:森林
太大,太黑,每只虫子,只有叫
才能明确自己的身份,也才能
传达自己所在位置。天亮了
虫声式微,离开旅馆的时候,我听到了
一声接一声的猿啼。这些伟大的
体操运动员,在林间,腾挪,飞纵
空翻,然后,叫,也是大叫
一样的不管不顾,一样的撕心裂肺
河流二
有些风物不可以聆听,不可以让它们
静止;有些流动不可以接近,不可以
把自己想象成水鸟,在它们的表面上飞
有些厚达几十丈的滚沸不可以切断
不可以蔑视它们的冲击力;有些没有尽头的
循环不可以隐喻时间
不可以把它们分成一个个断面
有些一再抬升的河床不可以视为崛起
不可以用它们运输黑暗
有些高达几千米的空谷,不可以
错认为自由的空间;不可以
鼓动空气和阳光,以及风和暴乱
有些不能分散的整体不可以孤立,不可以
把它们用数亿的个体才糅合成的,骨肉相连的
一个拥抱,仅有的拥抱,当成异端
有些沉默不可以骚扰,不可以抵押上
众多弱势者的悲欢;有些河流
像一支孕妇的队伍,它们怀着胎儿
像欧家营旁边的这条,走得很慢
通常能看到,我们的倒影
和渐渐缩小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