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故乡的背影
(2024-07-27 09:56:19)留在故乡的背影
1993年夏天,在烟台海滨的一家宾馆里,我第一次见到峻青先生,那年他刚好70周岁。此后的近二十年间,每隔一两年或两三年,峻青先生都要来烟台小住,在逐渐深入的接触中,先生给我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便是他那浓得化不开的乡情。
“对于故乡,我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如果说有一种病叫作‘怀乡病’,那么我是这种‘怀乡病’的严重患者。”这是峻青先生在他的散文《难忘的乡情》中的一段话,也是他怀乡情结的真实写照。尤其令我难以忘怀的,是他留在故乡的两次背影。
1997年夏天,峻青在烟台海滨小住,我前去探望。思乡心切的峻青提出,想回老家的村里看看。恭敬不如从命。一天中午,我们一行数人陪峻青回到他的家乡——海阳市郭城镇西楼子村。
西楼子村位于海阳北部,距海阳市区30余公里。明万历年间(1573——1619年),先民在此建村,因村庄位于一座古楼之西,取名西楼子村。全村350余户,近千人,有孙、于、姜、李等姓,孙氏是大姓。
中午的乡村街道,行人不多,树上的知了浅吟低唱,各展歌喉,像是在热情欢迎这位离家多年的游子。在一棵大树底下,峻青见到了几位年纪相仿的乡亲,打量了几眼后,有几位乡亲认出了峻青。
“你是儒杰?(峻青在村里时的名)”
“俊卿!(峻青读村塾时取的字)”
“是我!是我!”峻青热情地和乡亲们打着招呼。
不一会儿,大树下就聚集了一些乡亲,老人们按着村里的辈分打着招呼,看热闹的孩子们则叽叽喳喳议论着“这是谁呀?”。
此情此景,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诗句油然浮上心头。
峻青, 1923年3月出生于西楼子村。因大伯家没有子女,爷爷作主,峻青出生后就过继给伯父,取名孙儒杰,字俊卿。在村里,他当过放牛娃,做过童工,断断续续读过几年村塾。1941年,18岁的峻青走进革命队伍,从事过教育、民运、前线记者、武工队长等工作,1948年随军南下。在村里,还有属于他的3间祖屋。
在街头和乡亲们交谈之后,峻青提出要回祖屋看看。钥匙放在峻青的一个本家兄弟那里,村里的老人安排一个男孩去找人要钥匙。
穿过一条狭长的胡同,我们跟随峻青来到祖屋。一座简易的门楼,两扇缝隙有些大的门板,一把生锈的铁锁挂在简陋的门框中间,门楣右上角钉着一块红蓝相间的门牌,上面写着:战场泊乡西楼子村380号。这块门牌是十几年前统一制作的。
看得出,峻青有些激动,他有些急切地登上台阶,然后双手扶住门框,脸颊紧贴门板,眼睛透过门缝深情地朝院子里张望着。
这座简陋的小院、低矮的祖屋里,留下了他太多太多的记忆。童年的许多往事,投身革命后的一次次别离,还有在这栋老屋的炕桌上,他撰写《乡音》《海啸》等作品的日日夜夜……
夏日的中午,阳光直射,天气炎热,峻青浅灰色的T恤衫已布满汗渍,他全然不觉,脸颊依然紧紧地贴在门缝上,一动不动地张望着、张望着,给我们留下了一个汗水湿透衣衫的背影。
过了一会儿,去要钥匙的小男孩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他告诉大人们:“家里没人。”在那个移动通信还不像现在这样普及的年代,家里没人,再找下去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峻青听说后,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那就等下次再来吧!”
带着惆怅和遗憾,峻青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西楼子村380号。
2001年秋天,时隔8年之后,我又一次陪峻青先生回到了故乡海阳。先生此行,除了给家乡捐赠新出版的8卷本、400余万字的《峻青文集》外,还要完成自己心中一个多年的夙愿:到狗头岭上凭吊在盆子山区反扫荡中英勇牺牲的战友牟文。
在峻青满含深情、记忆清晰地讲述中,我的脑海中还原了56年前那段惊心动魄的岁月。
1945年5月,垂死挣扎的日军对海阳县盆子山区发起了残酷的大扫荡。时为胶东区党委机关报《大众报》记者的孙俊卿(笔名峻青),作为前线记者和海阳军民一起投入了这场艰苦卓绝的反扫荡斗争。进入麦收季节,日军开始疯狂抢粮,反扫荡指挥部召开会议,部署反抢粮斗争。6月26日,会议结束后,峻青和参谋牟文连夜出发,前往驻地传达上级部署。天亮后,当二人行至一座名叫狗头岭的山包时,与化装成老百姓的日军突然遭遇,情急之下,峻青和牟文分头突围。突围后,峻青一头栽倒在地,昏了过去,醒来后才得知牟文不幸被俘,生死不明。峻青强忍悲痛,独自前往目的地,完成了上级部署的任务。
5天后的7月31日早晨,峻青和梨园村的几位民兵正在北斗山上观察敌情,突然,他们发现前方干涸的河床上有个黑影在蠕动。峻青和几位民兵赶紧下到河床,扶起来一看,竟是前几天突围中失散的牟文。只见奄奄一息的牟文浑身血迹,身上被日军捅刺的刀口竟有50余处。峻青赶紧派人将牟文送往后方医院救治,担架行至虎龙村时,年轻的牟文昏迷中问了一句:“老孙(指峻青)怎……么……样了”,就永远地闭上了年轻的双眼。
那一年,峻青只有22岁,而牟文比他更加年轻。
“他牺牲前还惦记着我啊!”峻青深情地感叹结束了他的讲述,我们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
2001年9月27日上午,年近八旬、胸膛上装着心脏起搏器、衣兜里揣着速效救心丸的峻青,迈着蹒跚的脚步来到狗头岭下。他抬头看了看眼前的狗头岭,有些无奈地说道:“腿脚不行了,上不去了。”他让老伴儿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具望远镜。原来,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很难再走上狗头岭,从上海出发时,他就让家人提前做了准备。
狗头岭下,峻青缓缓地举起了望远镜,向着当年和日军遭遇、突围的地方望去。他的眼前似乎又浮现当年惊心动魄的战斗岁月,又浮现出战友牟文那年轻而坚毅的目光,又浮现出牟文牺牲前对战友的深情惦念……
狗头岭下的风吹散了峻青灰白的头发,举着望远镜的手早已有些微微颤抖,峻青还是不肯放下举酸了的手臂,有些佝偻的后背似乎驼得更加厉害……
那一刻,狗头岭下手举望远镜的背影定格在我的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