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学和初中的时候，我最不喜欢学校开家长会。母亲是小脚老太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每次开家长会她都不愿抛头露面，怕给儿子丢脸。母亲四十多岁才有了我，我上小学时她已经五十多岁了，没有工作，是典型的家庭妇女。父亲的工作是市政赶马车的，修路时往工地送石子送水，让我脸上很不光彩。我的学习成绩在班级拔尖，可父亲的职业却让我自卑了整个从小学到初中的学生时代。开家长会时，我都让父亲坐在最后一排，以免引起别人的注意。但许多次家长会，我都让姐夫去，姐夫是公安局的，穿着警服让我自豪。

有一次，我的同桌，一个漂亮的女生问我，你父亲是干什么工作的？我说，市政的。女同桌又问，我爸是市政府一个科长，你爸是哪个部门的？我说，我爸不是市政府的，是市政修马路的。说完我脸红了，女同桌微微一笑，很好看，我却看出了轻蔑。

可父亲从不觉得自己的工作不光彩，在我小时候，父亲他们在我家附近修路，他总是用马车拉着我，他昂头坐在车辕上，把马鞭在空中甩着脆响，如同过年炸响的鞭炮。父亲拉我去他们工地，对工友们介绍我，这是我儿子。我有两个姐姐，父亲四十多岁才有了我这么个儿子，他在工友面前很自豪。

自豪的父亲从不知儿子的自卑。班级里的男生没事总喜欢吹嘘自己的父亲如何如何有能耐，我却从不吱声。有个叫王海的同学，他爸是当地驻军的政委，他上学总穿一身黄军装。那时候黄军装很时髦，让我们羡慕不已。他是班级里最把他挂在嘴上的一个，我爸咋地咋地，仿佛当政委的是他而不是他爸。

有一次放学路上我和王海发生了口角，继而动起手来，我生得瘦弱，被王海摔倒在地，当我爬起来时，我看到了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父亲手里握着马鞭子怒气冲冲从远处跑来，他要来帮我。王海见我爸来了，撒丫子跑了。第二天，王海在班里说了这件事，被他打了我不感觉丢人，丢人的是班里同学都知道了我的父亲是赶马车的。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赶马车的，在农村，让农民们羡慕，在城里，却是卑微的职业。然而，就是这份卑微的职业，让父亲得了满墙的“先进生产者”奖状。父亲一生普普通通老实本分，没有让家庭富足，没有让儿女感到自豪。可是至今，我仍想念我的父亲，眼前总会出现他当年昂首坐在马车辕上，把鞭子在空中甩得脆响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