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妣林孺人圹志铭

叶向高

      不孝孤以万历辛卯（）年十二月十三日酉时，葬母林孺人于罗湾山之原，从先大夫桂山先生兆也。葬宜有志，有铭，宜请诸名公大人。不孝孤见世之称妇德者，语率沿袭，侈艳无当情实，而吾大父农而儒，吾父儒而农。吾母周旋艰辛，其事又琐微不足以渎名公大人之听。不孝孤是以勉抑哀肠，抆泪次其大略，以藏诸窀穸，示后世勿忘。

        吾母化北里上井林翁寿女也。吾前有二母，郭宜人、康宜人，皆事吾父不久，连举子辄殇。父多病，又鲜兄弟，大父甚忧之。中夜，彷徨泣也。吾母归，而举不孝孤时，岛夷肆虐海上。居人奔窜，母逃之外家适弥月，俗谓女诞其家者，不利诸族人，共驱母出。

       母皇遽出，依败厕颓垣而生孤，故孤少名曰“厕”，示艰难也。大父、父闻举孤甚喜，父从风雨中，蓑笠持豚蹄鸡酒来饷。未浃日，夷复大至。母徒步抱孤出避，屡为贼所窘，与大父、父相失，足尽痕不能行，匿丛薄中，贼屡睨其旁，而孤又呱呱泣。

        母辄祝曰:“天乎!儿之有成立也，止勿啼。”辄祝辄止，如是者数四。已复迷失道，至海隅，既无复之。会潮退，履泥淖行，十步九踬，海水咸，啮肤尽裂，痛楚欲死。顾视前后妇人负儿者，悉弃去，独身逃。

       或谓母:“夫人命在须臾，而襁负不含，何也？”母不应，最后窘甚，一老父过而呼曰:“媪乎！事迫矣，盍速行，吾为若负儿先趋，约至某所还汝。”母曰:“吾夫年几五十而有此儿，宁俱死，不忍奔诸道路之人。”适大父在旁，恐贼至两毙，劝如老父言。母乃强听。匍匐行至某所，则老父已先待矣。问姓名不答，遂去。

       居东城，东城迫隘，避乱人稠，毋论米珠草桂，即饮水泉竭，晨起出汲，井中之指，相拿如猬。母以夜分兴躬提瓮取水，半杂污泥。家十余口，每餐仅升米糜而食之。母最后视孟中空矣，竟日常枵腹，终不言饥。盖又更五载而倭平。骨肉生全，返故居。室卢荡尽，田园荒废。

        母力任操作，婢仆皆督使力耕，盛暑必自爨。家又无薪，烧草根作麦饭，徧饷家人。从釜隅蒸粱稻，少许饭不孝孤，勉就外傅，已复煮秕糠杂和麦饭，饲鸡豕，竟日不得体。突烟熏涕下承睫，冬夜严寒治麻，十指为为裂。时孤稍有知，见之心伤。母于于然安之也。

        大父既早失大母，父又多出授经，母所以事大父极恭顺。大父性俭，戒家人毋进肉。母贸所织布得金，间数日辄市斤肉进之。大父怒：何忽忘吾戒乎？母诡言：此妯娌所遗，义不可却，再三请俟。大父霁容，举箸乃退。抚三庶弟，爱埒不孝孤。

        先大夫判江州，及守养阳，孤备员史局，父子受禄公家。大父大母、前二母皆以父故，褒赠大夫宜人，母无改故操。蔬食布衣，恬然自适。孤强进肉，辄以予诸孙。曰：吾口中久不甘此味。儿毋苦我。制一绨衣，跪请服。母佯为一御，旋已袭之，曰：“吾生前分布素矣，留此为百年需，且毋更累汝也。”寒暑张一纻帏，已百纫。不孝孤请更之，曰：“此汝父所遗，汝忘若父乎？”孤泣而不敢更。

       孤既释先大夫服，当之官，请母与俱，不能得。遭回不发，母督之严，业已违尚书期矣。乃强偕，孤行方再舍，坚欲归，曰：我头岑岑也，恐跋涉冒霜露以忧，孺子汝行矣。使汝备官，而务恤其私，又以我为辞，我何以见汝父地下。汝若重濡滞也，勿见我。

        孤不得已，泣而别。然而踌躇趔趄，南望咨嗟，郁纡侘傺而不能一息宁也。嗟夫！嗟夫！谁知孤入都之席未温，而母之问遽止哉。母别后益强健，躬课农业，米盐必亲。生平苦脾痛，至是亦减。晨兴视园蔬，归倦而卧，再越宿，遂终。族人骇讶，实万历庚寅（）年十月十八日，距生嘉靖丙戌（）年三月廿三日，得年六十有五。

       不孝孤念古今称女德者，不乏人矣。未有如母之辛苦焦劳，流离颠沛，出万死一生，以相吾父，而亢吾宗者也。昔陶母断发，柳母丸熊，皆能成其子名。母贤类二母而劳苦过之。孤不肖愧死矣。

        而母性尤慈仁好施，与簪珥皆分戚党之贫者，至罄箧无吝，生平未尝笞奴仆。孤或加笞，辄诟怒，损饮食。时告孤避乱时事，曰：全吾母子者，老父哉。惜哉失其人也。慈能劳、贵能思、俭能施、沃能勤，母实有焉。没之日，族邻知戚，下迨臧获，莫不欷歔，泣数行下也。

         孤同母惟一妹，弟向亮、向永、向享，皆底母林出。孙男三：成学、成敏、成昌。孙女六，婚嫁聘字，具先大夫志中。不孝孤摧裂之余，何能述母德万ー。姑具其概若此，不敢溢片辞，以蹈夫世之沿袭侈艳，无当情实，而愧幽明也。因僭系之，铭曰： 面大泽，负重网。趾阴首阳，郁郁苍苍。中有哲人，息干其乡。谁之偕行。兹为吾母，林孺人千秋万年之藏。

岁在辛卯（）冬十二月十三日，孤哀子向高泣血述，向亮、向亨同泣血立石

三山叶世隆 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