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的散文,晶莹清澈,典雅隽永,不论是童年趣事、故乡习俗还是人事沧桑、游子情怀,她始终都以一种朴素温婉的笔调娓娓道来。她的文章,字里行间都透露着爱意与温情,慈悲与怜悯。在她的散文里,“母亲”是着墨最多的一个人物,我们随时随地都能看见一个温和善良、勤劳俭朴、宽容慈悲的母亲形象。相对来说,她对“父亲”这一人物形象的描写却要少得多,这个“母亲”眼里的奇男子,同时也是带给她无尽落寞与忧愁的男人,在琦君的心中又是怎样的呢?
在《父亲》一文中,琦君写到“大门外停下来巍峨的马车,四个马弁拥着父亲咔嚓咔嚓地走进来,笔挺的军装,胸前的流苏和肩微都是金光闪闪的,冒顶上矗立着一枚雪白的缨”。在年幼的“我”的眼中,“父亲是一位好大好大的官”,威武、显赫,但是却让“我”心中害怕,不敢接近。退休后的父亲“穿一套蓝灰色的长袍,手里还时常带一串十八罗汉念佛珠”,变得十分和气。醉心于买书读书,圈点诗文。这里的父亲是一个集将相风度与儒雅的文人气息于一身的父亲,既拿的起枪,又提的了笔,是一名儒将。
对于侍奉他的部下,父亲十分的珍惜和看重,听到陈胜德遇难的消息会忧心如焚,悔恨自责,以至病痛加剧。对于邻村好友胡伯伯,父亲则十分真诚与交心,他会慷慨的将自己的翡翠嘴湘妃竹烟筒送与胡伯伯,也会为了胡伯伯送的竹烟筒而丢下一直用的白玉嘴湘妃竹烟筒。他虽然身份显贵,却从来不在他人面前摆架子,也不乱发脾气,此外他为顾念亲族与邻里中子弟的学业,特在乡庙后老家的祠堂里办了一所小学,供全村儿童免费上学。他还是一个有远见卓识和判断力的人,宁肯退休也不要做一个打内仗、杀害自己同胞的军官。
除却他的身份,对于“我”和哥哥而言,他既是一个严父又是一个慈父,哥哥早晨上学起不了床,会被父亲责骂,“我”因气撕了日记,会被父亲罚抄《心经》,他还会逼着“我”学钢琴,即便病榻之间也要口授《左传》、《史记》、《资治通鉴》等书,让我背诵。但他也会每天守在住院的“我”的床边,讲历史故事给“我”听。买会哭、会吃奶、撒尿的洋娃娃给我,会带我去钓鱼、散步,陪我看庙会,带我去城里最有名的裁缝铺里定做白软缎绣梅花旗袍,满足我的爱美之心。
“我”和父亲之间,既是父女又是师友。父亲喜欢作诗,每回作了诗都要和“我”商讨。我若改出了画龙点睛的字来,他会拍掌大大称许一番,《春雪梅花》中,“我”学着父亲与刘伯伯作诗,虽然被刘伯伯教导了一番,但却得到了父亲的连声夸赞,《油鼻子与父亲的旱烟筒》一文中,父亲会向“我”吐露对爷爷的思念之情。“这是爷爷留下的纪念品,你抚摸着它,就好比爷爷带着你走呢!”在《想念荷花》中,父亲也毫不掩饰地向“我”感叹辞官退隐后的寂寞,笑问我“新着荷衣人未识,年年湖海客”的意思。
但是这样一位别人眼中显赫威武的军官,“我”的严父慈父,“我”的良师益友却给那温和善良、勤劳俭朴的母亲带去了大半生的眼泪和无尽的苦楚。在母亲三十岁生日的那天,他带回了一个娇滴滴的、满头珠翠、有着白胖脸蛋儿的姨娘。从此姨娘便代替了母亲站在门边给父亲接军帽和指挥刀的任务,代替了父亲身边本该是母亲的位置。陪着父亲吃饭洗脸看书的是姨娘,穿着浑身闪亮锭珠旗袍,披上黑缎子绣花皮领大斗篷陪着父亲出去应酬的也是姨娘。而“我”的母亲常常寂寞地一个人坐在屋子里不说也不笑,静静的淌眼泪。在《鬓》里,父亲看了母亲的鲍鱼头直皱眉头,却会坐在紫檀木榻床上抽着水烟筒,眼里全是笑的看着洗完头的姨娘……
此外,父亲带着哥哥去北平,却让“我”和母亲回家乡,生生地将我们兄妹拆散,以至于哥哥在北平因急性肾脏炎不治去世,“我”和哥哥的分别竟变成了永别。对于婆姨的突然来临,哥哥的死,妈妈的眼泪,年幼的“我”心灵也深深感染了人世的哀愁。对于这些,“我”心里对父亲是有埋怨的,心里的委屈和不解,对母亲的怜悯都掺杂在“我”对父亲的感情里。
琦君笔下的父亲,不似母亲那般充满佛性,他威武显赫,亦严亦慈,仁厚中正,但同时也带有普通人的局限。他无法对母亲一心一意,甚至不懂得稍稍减轻和回避对母亲造成的赤裸裸的伤害,但对于儿女他却有着无限的慈爱,他会教“我”分辨人生之中的轻重缓急,教“我”念佛行善。对于哥哥的离世,他又有无限的愧疚和自责,以至于竟在女儿面前掩面而泣。对于自己曾经深深伤害过的母亲,在洗尽铅华历经沧桑后,他饱含愧疚、深情与理解,最后望着母亲含泪而逝。
琦君对父亲的爱,虽不如母亲那般炽热与强烈,但仍是至诚至敬的,年幼时的埋怨、委屈和不解,在父亲充满歉疚的眼泪里,和长大后对父亲的理解里都慢慢消散了,剩下的都是对于父亲那似淡实醇的父爱的无限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