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大剧院2018国际钢琴系列一共有16场独奏音乐会，名家荟萃，最后一场压轴大戏是陈萨弹的德彪西。近年来，陈萨已被公认为当今同辈中最具魅力的钢琴家之一，她也是肖邦护照持有者，还有一双金色的手印。

同是为了这场音乐会，国家大剧院2018国际钢琴系列的策划人又邀请陈萨写了一篇文字，登在了节目单的折页上，文字不多却很优美，让我们来读一读陈萨对德彪西的感受：

“这是我从两年前巡演完他的全部前奏曲，也既去年自己发行了一张‘声情并茂’的专辑，似乎是穿过了几重gate of paradise之后，他的逝世一百周年在眼前了。这一年我们都如常地经过，许多关于他的话题，他收获也留下的启发以及作品的分享都跟四季一样此起彼伏，轮回往复。对于这个跟我愈发心心相惜的作曲家，我自然当然不让，再次囊括了不可或缺的意象集六首和全套练习曲十二首。

意象集是六首非常具有印象派时期代表性的作品，可是却依然在这个仍显宽泛的概念里独树一帜。艺术家们都喜欢水，水是一种极其抽象难以预知却能包罗万象的自然界形态，可静可动可美可攻，也能折射与揭示。《水中倒影》就是这样的一掠剪影，德彪西在这个时期开始琢磨全音域的创作尝试。而这其中无论是用到什么音型；琶音、音阶、半音或全音，都是那么seamless（不着痕迹）地交织在水墨画面里。第二首《向拉莫致敬》则是在一种更为节制的精神中丰富地表达着，这是一首萨拉班德式的缓慢舞曲，我以为拉莫也许在作曲家心里是象征着一种永不褪色的近乎完美的精神世界，可或许也遥不可及。第三首《运动》，让抽象这个概念初见端倪，让我联想到了更后来、离我们的年代更近的loop music，全曲都由重复的三连音所形成的类似圆圈在无穷滚动的韵律底色，而在不知不觉被催眠之后你会看到从中呈现出的不期而遇。

到了第二套意象集，真是一派东方神韵！《透过树叶间的钟声》是对位到极其精致的一首，开头都是全音的排列，勾勒出一些细细唰唰的或许是树叶的声音，应该有风吧！伴随着透过薄雾的旋律像阳光一样星星点点透出，似乎的确有钟声在召唤着，是召唤着什么呢？《月落荒寺》几乎是建立在四度或三度的平行音程上的，也许是顾名思义先入为主，乐曲一出来便感觉像是清凉到了背上，回头望见头顶上的月亮，冥冥之中不无一幅中国古人对月当歌的意味，‘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望明月，对影成三人’……意象集最后的《金鱼》则是生动至极的，水之嬉戏如鲤鱼欢腾，潜入水底又似水妖暗中酝酿着兴风作浪之势，想想虽然德彪西也顶多只是从漆器上，或者当时从日本流传进欧洲的刺绣作品中看到过东方金鱼的形象，而他却能使之成为复活的精灵，多么让人惊叹的天才。”

陈萨在提到那些专业的音乐术语时，用自己的感觉来解释作曲家的手法，这也是她谈音乐的风格，伊是个感性的人，严格的训练，深入的理解，感性的表现。德彪西把金鱼写活了，陈萨把金鱼弹活了。我仿佛看到金鱼的尾巴迅疾地摆来摆去，扭动着细痩的腰肢，冒着细泡的水花就这样被溅起，金鱼摆尾濮水的泠泠声，从指尖下的琴键上流泻出来，活泼灵动，生机盎然。

没见过真金鱼的德彪西把金鱼写成这样，反映出他的敏感，对金鱼有着敏感而又精致的体味；陈萨具有同德彪西一样的敏感，她听出了德彪西音乐中的风声，也体悟到了那些召唤，她的琴声中也有对于召唤的寻觅，这琴声有着极强的代入感，让我们与她一起去寻觅，去享受没有结果的过程，去幻化出那些绝美的意境：水中倒影、透过树叶的钟声、月落荒寺，音符滴落在水中绽开层层涟漪的光影晃动，钟声的回响与树叶的沙沙声混为一体，让人分不清是音是画。陈萨的魅力就在于对乐曲灵魂的感受，这些感觉让陈萨弹出了德彪西的神韵，也弹出了只属于自己的德彪西。

陈萨得过肖邦国际钢琴大赛奖，在我的感觉中，肖邦弹得好的，弹德彪西一定差不了，德彪西本人也很喜欢肖邦的练习曲，他们的乐曲中都有着那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及欲语还休的诗意，而演奏他们的音乐不仅需要理解和技巧，还要具备神游般的境界，这是演奏他们乐曲必备的精神状态。陈萨的琴音中颗粒感特别强特别美，那么干净那么通透，尤其着迷她弹的C小调练习曲，令人心神飘荡。神妙的踏板加上深厚的触键功底，把颗粒感置于广袤深远的背景之中，就像是莫奈画面中的空气，光线通过空气才能发生折射和衍射，于是就会有那些奇妙的光点和光纹。陈萨的颗粒感就像是莫奈笔下的光斑，珠般跳动，德彪西独特的踏板技巧就是对背景的营造，连贯的和弦提供了一个广袤的空间，旋律在其中可以恣意的回荡，有海浪的推涌，云的翻卷，有风的吹拂，有雨的滴落，融汇着莫奈、德彪西、肖邦心中的印象。

陈萨是一位重庆妹子，这让我一下子理解了她为什么会具有如此的演奏风格。她在北京音乐台聊天时的爽朗的笑，音乐会时仍挂在脸上。总是以黑白风出镜的她，那天穿了一件水红色的长裙，谢幕时仍是那种爽利的笑容，毫不掩饰，发自内心。因为天地精华的眷养，川湘妹子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性格特征，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人文符号。川妹虹影的《饥饿的女儿》是我了解她的第一本书，她的小说总是有着热辣的描写与诗一般的笔触，是冰与火的两重天。川妹子巴荒，在《阳光与荒原的诱惑》中记录着她一人独行阿里，夜晚就独自宿在古格王朝的废墟里，那地方荒凉得连狼都没有。在废墟寂静的暮色中，她感觉到有一种语言环绕在自己的周围，这让我一下子想起德彪西琴声中的那些泛音，虚无却又真实存在。湘妹子摄影师卓雅追寻着沈从文的文字，顺沅水而下，用镜头摄取先生所描绘的沁魂之美，因突患急性胰腺炎，若不是被村民抬到路边拦车，性命也许就丢掉了。面对卓雅“这么严肃而深情的东西”，黄永玉先生都禁不住道了一句“苦心了！”她们都是苦心孤诣遵从自己内心的女子，脚步只跟着自己的内心走，她们的文风也很像，心细如发般的细腻理解，感性的表述，激情与深情杂糅，总是有着不一般的感染力。印象就是跟随自己内心而形成的印记，是对自然与生命理解的记录。陈萨不仅会用抚摸般的指法弹出德彪西的印象，她钢琴协奏曲中一泻千里的激情，性如烈火，仿佛随时都会被点燃似的，融进了自己的全部深情。演奏音乐最重要的除了思想，恐怕就是性格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