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刘姥姥是个儒释道俱全的人物,虽然一派土气,说出的话却都掷地有声,充满着宿命与因缘感。她说天底下的事都是从一个巧字化来的,这真是把“巧”字的精髓说透了。有许多事情过去很久再回过头来看,很多都是从这个“巧”字而来,那些迈不过去坎儿与解不开的“魔咒”也都含着“奇巧”的意思。在音画大师德彪西逝世100周年之际,这个“巧”字又给我们带来了美的享受,国家大剧院举办了一个微型的沙龙展——《当莫奈“遇见”德彪西》,是一场由“巧”字化来的视听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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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奈遇见德彪西
他们真的遇见过吗?我们不得而知。能够确定的是,他们都生于19世纪的法国,拥有相同的名字,一个叫克劳德·德彪西,一个叫克劳德·莫奈,不是因为这个巧就“让”他们相遇,他们都经历了世纪的更替、社会的动荡和艺术的变革,能“相遇”首先是他们所取得成就的位置:莫奈的印象是欧洲绘画史上的一次变革,对近代绘画的发展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而德彪西将20世纪的音乐与19世纪分开,就如同贝多芬将19世纪的音乐与18世纪分开——即古典与浪漫乐派的分水岭与桥梁——一样伟大。再就是因为他们音中有画,画中有音,莫奈用色彩表现主观印象,德彪西用音乐表现色彩,也充满着自己的主观印象,这是“让”他们相遇的实质。
“印象派”一词出自莫奈的油画《日出·印象》,印象主义是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欧洲绘画史上的一次变革,不仅对于近代绘画的发展产生极为深远的影响,而且逐渐由绘画传播到其他领域,进而形成了一个时代的艺术特征。需要强调的是,“印象”不是眼中所见的客观印象,而是从眼睛摄取经过思维转换而形成的主观印象,是心中的印象,是心中想要表达的情致与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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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奈
德彪西是一位音画大师,他冲破了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的束缚,形成了新的音乐语言,在校期间就尝试使用新的甚至饱受争议的谱曲方法,向传统音乐观念发起挑战。在担任梅克夫人家庭钢琴教师期间,德彪西接触到俄罗斯音乐,在1889年的万国博览会上,他欣赏到更为多元的民间传统音乐文化,特别对爪哇的嘉美兰音乐十分着迷,东方文化的影响渗透在他日后的多部作品中,甚至成为他音乐风格的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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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一次让两位印象大师相遇的沙龙,那就要有相应的契合点。展厅中的莫奈画作旁都挂着一幅耳机,可以在观画的同时听德彪西的音乐。比如在观赏莫奈《阿让特伊的雪景》时,可以听德彪西的
“雪中足跡”,画面中的雪地上当真有两条深褐色的踩踏印记;赏《大海》的同时听《大海》,被镶嵌在油画框中犹如画布般的显示屏有着紫蓝色的天空和暗沉的海面,多媒体造成的海浪和云的涌动增强了视听效果;戴上挂在耸立的卢昂大教堂旁边的耳机,即送来德彪西《沉没的教堂》中的旋律;赏《在阿让特伊港附近散步》时听《平野之风》,画面中五色斑斓的野花,在阳光下变幻着色彩,淑女的白色裙裾被风吹得飘起,如果不是搭在肩上的小阳伞向后仰着,这馨香的平野之风仿佛正迎面吹来。德彪西说: “我的音乐没有其他目标,只是想融入愿意接受它们的人的脑海中,并且与特定的景象或对象联系在一起。”这些“特定的”就是我们的主观印象。欣赏印象,需要调动自己的感觉系统,触动自己的敏感与遐想,在这样纯粹的沙龙式体验中,“带入感”既是艺术的魅力,也是欣赏的能力。
莫奈画作的名称很写实,而德彪西乐曲的名字则充满着画意,如《意象》,《版画集》,《雨中花园》,《林荫钟声》,《月落荒寺》,《平野之风》,《淹没的教堂》,《雾》,《微风》,《烟花》…..都那么画意十足又模糊朦胧。丰子恺先生说德彪西的音乐并不模仿任何先人,而是他自己独创的,有着如梦如影的情调。先生说绘画上的印象派,诗文上的象征派,听音乐者如不了解这姊妹艺术,便难理解德彪西的音乐。德彪西本人不认可“印象”的标签,但却是听懂他音乐的钥匙。先生称他是幻想家及洞察者,这无疑是写印象音乐必备的特质,敏感地觉察到自然界中一般人看不到的精微之处,并因洞察而引发出自己的遐想亦或是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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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彪西
德彪西的生活品味非常精致挑剔,实际上敏感是真正的贵族素质,注意,这里是把敏感归为一种心理素质而不是生活品味。贵族家庭日积月累培养起的那一份精细的感觉,返照出普通人感觉的迟钝。德彪西从小就只喜欢一小块精致的蛋糕而不是一堆普通的糖果,他对书也很挑剔,不仅是内容还有装帧。实际上敏感不仅是神经系统的发达,它是一根羽毛就可以触动的心细如发,总是在心理层面有着别人感受不到的审美体验,能分辨出事物之间细微的差别,并引发出情绪的响应,因此他们的乐趣更高妙痛苦也更深沉。德彪西的印象就是这样,他的云是灰色的云,缓慢孤寂的移动,时敛时散,飘忽不定,是“灰中加白色的苦恼”。德彪西的月光是印象的月光,描述的是光与影及月光留给心中的印象,光中似有细尘的飞舞,因这种不透明而造成心中朦胧的意境。德彪西的大海波光粼粼,被铅灰色的海面所映衬,灰色仿佛是他的底色,无论是云还是海面。他的印象是好几种美学元素和心理素质的组合。
莫奈早德彪西22年出生,15岁时用木炭创作的肖像漫画每幅可售至20法郎左右。法国19世纪的艺术家保罗·塞尚曾赞美莫奈:“莫奈啊,只不过是只眼睛,但,美好的上帝,那是何等独特的眼睛啊!”让莫奈第一次睁开他的眼睛的老师是鄂简·布丹,是这位老师开启了少年得志的莫奈全新的概念与视野,促使他去研究、学习、观察和描绘风景画,在布丹的启蒙指导下,莫奈放弃了让他衣食无虞、声名远播的讽刺漫画,转而和老师一起从事户外写生。他说,“我的眼睛被打开了,我真正了解到自然,同时学会去喜欢它。”然而使莫奈的眼睛获得决定性教育的是一位来自荷兰的风景画家琼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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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奈的《平野之风》
琼荆擅长透明畅快的水彩技法,这种淋漓酣畅的技法,正是表现户外写生风景的最佳工具。老师不但把巴比松画派的创作经验介绍给莫奈,还毫不吝啬地将自己户外写生的研究心得即透明水彩技法的运用方式,全然传授给莫奈,使他能在短暂的时间内,将千变万化的光线、色彩和空气尽情地捕捉、记录下来。莫奈说,琼荆“完全补足了我从布丹那儿所学的不足之处。从那时候起,他就是我真正的老师,多亏了他,我的眼睛才获得决定性的教育。”因为两位老师的教育和自然的洗礼,莫奈的眼睛已难再接受固守传统风格的观察和表现模式,他的画作有着提香和拉斐尔柔软的色彩,却是光影斑驳,水面的波光与天际的霞光相互映衬,自然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落了下来,草地上的花朵有着被风吹动的摇曳之感,色彩在跳动,人物的容貌在或斜或直的逆光之下模糊不清。莫奈最在意的,是他的眼睛能否追得上变化万端的光和空气,他的笔是否能使那些刹那成为永恒,他的艺术是否能展现自然生命力的光彩。
相较于莫奈的眼睛,德彪西的踏板也是出神入化的。在德彪西的音乐生涯中,李斯特和瓦格纳对他都有着重要影响,特别是李斯特精湛的踏板技巧对德彪西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不是有这样的说法吗?弹德彪西不用踏板是不可思议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使那些和弦更连贯,而且他的音画需要极具个性的踏板法。那荒寺中的月光,平野上的风,那缥缈于树荫间的钟声,没有踏板的烘托,没有弥漫的感觉,如何出得色彩效果?德彪西“画”出的那些海浪,海面上粼粼的波光,舞动翻飞的云都是极其连贯的,这种涌动与缥缈,还有海妖摄人心魄的歌声,那种空灵之气,都很依靠踏板。
踏板被称作是钢琴的灵魂,与其说是技巧不如说是感觉,因为灵魂是不能用技巧来形容的。踏板是通过心、耳、手、脚共同的融合感觉才能做到出神入化的。写踏板的书很少,因为每个人对踏板的掌控与感觉都不一样,实在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与说法。踏板是演绎,是对音乐感觉的演绎,即靠着踏板把对音乐的感觉演绎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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衬托着那些变幻无常的光线,莫奈喜欢用灰中透出紫兰的色彩,这与德彪西灰的底色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紫蓝色有着冷峻中的华丽,莫奈笔下的光影动态十足,是硬朗的,力量的,而不是纤细的,柔弱的;而德彪西在作曲笔法上采用全音音阶是他的显著特色,丰子恺先生为此使用了“泼辣”二字,真是形容全音音阶的独一无二!《西洋音乐小史》中也极赞他音阶上的这个特色,曰:“奔放自在,观德氏之音阶,即可明白。”但都不如丰子恺先生“泼辣”二字来的透彻,那种不受约束的冲劲儿,大约只有全音音阶才可表述。空灵虚幻的表述不是软弱无力,恰恰相反,这种优美的力量是潜在的、自在的,具有极强的渗透力。莫奈画中那些透明的光斑与空气,那种勃发的精致活力也有这种美的力量,犹如德彪西全音音阶的自在之感。
德彪西的音乐很印象,但名字却很具象,所以还特别注意了对曲目的翻译。翻得最好的是《西风所见》,有印象主义的意味。而《飘荡在晚风中的声音和香味》,傅聪先生把它翻成《暮色中的声音和芳香》,这样翻多美!音乐标题的翻译很讲究,看过一本书讲那些老翻译家对英文歌名和电影名的翻译,都翻得具有意境之美。节目单上的《原野上的风》,相较于丰子恺先生翻的《平野之风》就显得平淡了,至于把《烟花》翻成《焰火》,那除了热闹还会有遐想吗?先生在翻译这些名字时似乎融入了他翻译《源氏物语》时的情愫,好古典,每一个都带着孤独意味的自我享受。丰子恺先生是画家,只有他才能如此深入地理解德彪西音乐中的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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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先生说,“美丽是愁人的”,这静静的话语曾令多少人心灵战栗,身体也随之猛地一颤。德彪西没有去过湘西,如果他去过,那些水手纤夫,白脸女子,随着江水一涌一涌晃动的木排,漾起的橹歌,透出温暖灯火的吊脚楼,一点点浸入江中的落日,江水不断变幻着的颜色…..这一切,会在他的“印象”中留下哪些内容呢?会加重渗透在他作品中的东方色彩吗?仔细玩味一下,莫奈与德彪西的印象,用中国的审美取向也是很容易理解的。不少东西方研究中国艺术的评论家都认为,中国艺术所表现的美是一种理想美,这种美的核心不在于它的技法及装饰性,而在于其中所蕴含的伟大生命理想,不管客观主体被描绘得多么美丽,都不是纯粹的写生,而是里面所寄托的人的崇高企愿。再次强调“印象”是主观印象的同时,可以说这种企愿就是“主观印象”,是以形写神,是利用形体、色彩和音符来塑造精神气质,这些人心中的印象,是艺术家想要表达的核心,是超自然之美。莫奈与德彪西的“遇见”,想要阐释的就是这种超自然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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