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传奇中的生命美学
(2025-03-28 16:02:09)分类: 文学评论 |
市井传奇中的生命美学
---读冯骥才《俗世奇才》
自从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读到冯骥才的小说《神鞭》,就被他作品中浓郁的地域文化和风情所吸引,后来又读到他的散文集《珍珠鸟》,再次被他的细腻流畅的文笔所折服。近日读到他的三本《俗世奇人》,一种久违的熟悉感和亲切感迎面扑来,挥之不去。
《俗世奇人》以20世纪初的天津为时空背景,描绘了清末民初市井生活中的五十多个“奇人”异事。这些故事灵感都来自于作者长期身居的天津卫那个水陆码头上的故事。晚清民初年间,天津卫本是水陆码头,居民“五方杂处”,加上这块地界“有碱有盐还有硝”,因而生出各色性格的人,出现了很多英雄奇人,他们的故事流传于民间。作者自儿时耳朵里就装满了这些乡土怪客与民间英雄,于是他就用小说的形式将“这一方水土独有的人物写出来,由此实实在在捧出此地的性情与精神”。因而,从这个意义上,这些小说描绘的是一幅社会风情画长卷,是天津的地方志与风物志。这些故事不仅展现了天津独特的民俗风情,更通过鲜活的人物形象和生动的叙述方式,传递出深刻的生命美学。
《俗世奇人》中的人物大多来自社会底层,如刷子李、泥人张、苏七块等,他们虽身处市井,却为了在天津卫这个地块儿立脚谋生,凭借超凡的技艺或独特的个性成为传奇。这些人物身上既有世俗的烟火气,又有超脱凡俗的精神追求。俞二卖药糖,不单将药糖做成一绝,把丹桂、鲜姜、红花等各种药材和鸭梨、香蕉、酸梅等好吃的蔬果掺和进糖里,还在刘二爷的点拨下,练就了一手不用镊子只用小铜勺、走八字取糖的新把式,让人们单看这“卖法”,不吃糖,花点钱也觉得值了。秦六枝痴迷于画画,无奈家贫无力供奉。因随着父亲终日与泥土花木打交道,故而把心中的画意渐渐渗入园艺之中。他养的草茉莉花,香味能勾住过往的人。日复一日陷入园艺的遐想与设计之中的他,竟然在半亩之地里造出密林、竹木、峰峦、怪石、小桥、流水、石洞、亭子皆具的景致来。即便那半亩之地是主人家的,依然不妨他的全心全意、有始有终。这些奇人将平凡的手艺做到极致,展现出对技艺的执着追求。刷子李刷墙必穿黑衣,完工后身上不沾一滴白点;泥人张捏泥人栩栩如生,甚至能捏出人的魂魄:治牙的华大夫记不住人,只记牙,结果帮助巡捕抓住了在“一壶春”吃饭只咧嘴一笑露出曾经被自己治过的一颗虎牙的持枪抢劫犯,这些奇人奇能,如果没有一种心无旁骛、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是绝对不可能在俗世留下足迹的。
这些奇人,立身俗世,但各有活法,特立独行,坚守自我,葆有自尊。苏七块看病必收七块银元,即使面对贫苦病人也不肯破例(当然最后苏七块不动声色地将苏大夫偷偷借给病人的诊资还给了心善的苏大夫);酒婆喝酒必醉,醉后必唱,唱完必睡,睡醒必走;古玩铺中蓝眼江棠,有着出名的看画“半尺活”,结果不小心一时走眼,落入能以假乱真的黄三爷暗中做的圈套,让裕成公的佟五爷花了比原价多三倍的价钱购回一幅真画,他认栽到底,自己彻底离开了天津地面。这些人物看似古怪,实则坚守着自己的原则和生活方式,展现出对个体生命的尊重。
《万年青》一篇刻画出热情周到、尽心服务的小杂货铺老板老蔡。即便帮忙看店的金子美自掏腰包补上一天的售货钱数,他依然不依不饶地指责对方毁了他,毁了这家店。开店经商,于情于理皆应当服务于顾客。理是这个理,然人之不同者在于服务的程度与细心。周到的服务并不意味着盈利的增多,老蔡获得的不是金钱,而是内心的充实与愉悦。这便是老蔡的奇,这奇不是为奇而奇,而是为人树立起一种标杆。服务即帮助,经商如此,做人何尝不是如此?
文学反映生活,而生活又是纷繁复杂的,各色人等跻身其中,良莠混杂。作为生活写手的作家,就必须具有自己的价值判断和审美思辨,善恶妍媸,心如明镜。正因如此,冯骥才对笔下的奇人不仅有赞赏、肯定,也有批评和讽刺。这种讥刺不是咬牙切齿般的剜眼剔骨,而是随手一哂的轻揭漫怼,诙而不虐,如庄子的《五石之瓠》,如柳宗元的《种树郭橐驼传》,如蒲松龄的《促织》。《死鸟》一篇中贺道台的能耐有两样,一是伺候头儿,他天生是上司的撒气篓子,官做得得心应手,从容自然;一是伺候鸟,无论什么鸟儿,经他一调驯,毛儿鲜亮,活蹦乱跳,结果就因为一只八哥,得罪了直隶总督裕禄,因鸟获祸,还得了一个“死鸟”的绰号,贻人笑柄。《酒婆》中小酒馆老板人奸,往酒里掺水。酒婆每天一顿酒,虽然烂醉如泥,但一到车来车往的路口时,酒劲已散,不带半点醉意,总是好端端地穿街而过。后来老板因老板娘老来突然有喜,动了良心,改假为真,不再往酒里掺水,使得酒婆过路口时,依然醉倒未醒,枉送一条性命。如此等等,小巧的故事,是真是假且不论,但如同一则则寓言,足以让读者掩卷长思,仔细咂摸体味其中的为人处事的道理。
冯骥才曾说自己和写“三言二拍“的冯梦龙都姓冯,善写市井传奇是“家传”,这当然是文人的谑语。这些看似流传在市井民间的众生相,其实真实地反映了天津卫百年来的地域风貌与历史变迁,这些人物“列传”正是活在底层人们记忆中的鲜活历史。作者曾言:“这些人物虽然性情迥异,却都有天津地域文化的共性。” “我认为,一个地域的文化,除去保留在精英文化里的精神文化,还有保留在民间文化里的生活文化”,在他看来,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地域性格”,这是文化中最深刻的东西。为了展现天津人的诙谐、机智、调侃、斗气、强梁的性格元素,作者运用 “嘛”“哏儿”“卫嘴子”等天津方言,津味十足,文白相间,绰号迭出,幽默诙谐,使人物形象更加鲜活。比如在《泥人张》一篇里,形容泥人张捏得传神,有这么一句,“人家台下一边看戏,一边手在袖子里捏泥人。捏完拿出来一瞧,台上的嘛样,他捏的嘛样。”天津的人加上天津的话,真实还原了当地百姓的日常交流以及真实生活状态。除了方言的运用,作者还在作品里融入了地方特色十足的“相声腔”,尤其在两个人你来我往吵架的时候,一个赛“捧哏”,一个赛“逗哏”,相互切磋,过招拆台,给作品增加了浓厚的地域文化特色,也让读者感受到浓郁活泼的生命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