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出 引子

（嘉靖四十五年，绍兴公堂，不设桌椅，朝向堂口，衙役列班，众人聚集

众  人（由喁喁窃窃到沸沸扬扬）徐文长杀人了？是啊，徐文长杀人了。徐文长杀人了！

徐  母（上） 我儿冤枉，老爷做主啊。

（内拍惊堂木声，堂威声，押徐渭（血衣蓬头）上堂

内  声 徐秀才，你棰杀继妻，可是实情？

徐  渭（冷笑，昂头而答）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徐  母 我儿疯了，他讲的都是疯话，老爷不要听他。

众  人 （交头接耳）不疯哪会杀人呐。

内  声 咄！本犯已自招认，旁人休得多言。来呀，将徐秀才剥去衣巾，打入死牢！

众衙役 是！（给徐渭戴上枷锁押下）

内  声 退堂！

（衙役及围观众人星散

徐  母 老爷！错了。老爷，阿渭他冤枉啊！
（唱）他是疯魔癫狂病书生，
伊是淑德至孝贤良人 。
邻舍朋友可作证，
欲究情由但问僧。

内  声 （冷笑）案已了结，问他何用？

徐  母 老爷慢走，老爷！（跪地独泣，终于起身出衙，抬头望天）
（唱）上有湛湛万丈天，
（白）苍天你不开眼呐，
（唱）下有森森公府门。
（白）要到哪里说理去呀，阿渭，阿渭呀，
上天有路你不走，
地狱无门你何必寻。
寻不回我的媳妇你的妻，
寻不回五年恩爱海样深。
寻不回往昔岁月天伦浓，
——剩与我残霞只影伴黄昏。

徐  枚 （带五岁的徐枳寻上）娘娘，天夜了，回去吧。

徐  枳 哥哥，怎么只有娘娘一个人，爹爹呢？

（徐母掩泣，扶两孙儿下

徐  枳 （仍然追问）爹爹哪里，姆妈呢？

 

第二出 春郊

（隆庆三年清明，绍兴南郊

（徐母带徐枚（二十出头）、徐枳（八岁）上坟

徐  枚 （紧承上一处徐枳的追问，唱）
娘在黄土爹在监，
祖母阿弟左右牵。
柳絮吹绵棠梨雪，
山阴道中上巳天。

（远处传来卖糖的锣鼓声，叫卖声，徐枳被吸引

徐  枚 （唱）村村门前卖饧声，

徐  枳 夯头有人卖饧 。

徐  母 等上过坟，回来再买过。

徐  枚 前面就是坟上了。
（唱）家家坟头化纸钱。
冢上新绿不堪扫，
草设麦饭飨长眠。

徐  母 阿枳，个就是侬家姆妈。

徐  枳 个字是张，我认得。（指另一碑）个是啥字？

徐  母 个是潘字，是侬阿枚哥哥家姆妈。

徐  枚 生母继母，都是孩儿的娘亲。阿枳，我们给姆妈磕头。

徐  枳 哎。（磕头）姆妈，侬死了三年哉，爹爹也坐了三年牢，娘娘头发白哉。侬要保佑阿枳快长快大，等阿枳大了，就去跟官老爷讲，早些放爹爹家来。（接连磕头）

（徐母泣不成声

徐  枚 娘娘，如今朝廷清明，又有世伯师兄肯为爹爹奔走，孙儿不信覆盆戴冤，永无昭雪之日，一家老少，永无团圆之时。娘娘只管放宽心怀，颐养天年。

徐  母 晓得，晓得，我等就是。

（货郎打锣鼓叫卖饧糖上，徐枳望向货郎，又望徐母

徐  母 去吧。

徐  枳 哎。（拉徐枚买饧）

（数儿童放风筝路过，其中亦有买饧者，徐枳追风筝下，徐枚追下，货郎下

（天际数点风筝，风筝的哨声

徐  母 （拄杖望天）又是放风筝个辰光了。

（少年徐枚（十五岁，发才披肩，前有刘海，如宝玉）带风筝跑上

徐  枚 爹爹回来了！

徐  母 啥？

徐  枚 爹爹他回来了。（指上场门）

徐  渭 （方巾、道袍上，唱）春风语燕泼堤翻，
晚笛归牛稳背眠。
眼前犹是儿时景，
数载游子到娘前。
（白）姆妈，孩儿回来了。

徐  母 侬——（不信）回来了？

徐  枚 是啊，爹爹去了三年，总算回来啦。

徐  母 三年？侬到啥地方去啦？

徐  渭 旧年起在胡督府行辕，前年在平湖县教书，再前年在内兄潘伯海府上。如今督府班师回杭，方得顺道回家。

徐  枚 爹爹，娘娘一直念叨你呢。

徐  渭 孩儿不孝，让母亲久等。姆妈身体还好？

徐  母 （含泪而答）好，好。

徐  渭 阿枚也长高了，今年十四岁了？

徐  枚 十五啦。

徐  母 阿枚才十五岁？这是多少年前？

徐  枚 爹爹，带阿枚放风筝去。

徐  渭 你自己去，我陪你娘娘说说话。

（徐枚答应，放风筝跑下

（徐渭欲开口，徐母先自说话

徐  母 个只风筝放得好高好远。

徐  渭 我小辰光放得比这还高些。

徐  母 放得高，就怕收不家来。

徐  渭 哎，只要线不断，就一定回得来。姆妈可还记得那年，儿那只燕子风筝么？放太高，线太长，一霎风停，搅成一团，风筝飘飘摇摇落将下来，就挂在那边棠梨树上——娘只道收不家来，结果孩儿用力一拉，树枝折了，多少梨花，纷纷扬扬洒了一地，还带下来一只乳燕。（捧乳燕状，拿给母亲看）

徐  母 （接过乳燕状）记得清清爽爽，是嘉靖八年的事。个是最后一次吧？第二年为娘就被太太卖出府门，这一去就是二十年，二十年呐。（目送燕子飞走状）娘去时你还毛羽未干，回来连阿枚都会跑会跳了。

徐  渭 惭愧，惭愧。别人家接娘亲奉养，孩儿我却是叫姆妈来带孙孙。

徐  母 阿枚他娘死得早，你还要念书，我不带，叫啥人带？

徐  渭 孩儿早该讨一房娘子，侍奉姆妈。

徐  母 侬又勿是勿曾寻过。要么勿贤惠，要么合勿来，留着受气，不如不讨。

徐  渭 姆妈，其实——

徐  母 啊？

徐  渭 其实孩儿此番回家，是有话面禀。

徐  母 有话就讲。

徐  渭 胡督府做主，替儿在杭州寻了一房小妾，姓张。

徐  母 （想起现实，自语）张？不，万万不可。

徐  渭 （听不见徐母的自白，自顾自继续说）聘礼已经下过了，婚期就订在三月十八，这就要去杭州完婚。姆妈，你说好么？

徐  母 勿可。

徐  渭 姆妈！

徐  母 侬给我蹲家里厢，何里也勿要去。

徐  渭 姆妈，你是怕我再跟上回一样，把胡督府订的新娘子休了？这一回不一样，是孩儿自己相中的，温柔贤淑，伶俐能干，今后姆妈有清福好享了。

徐  母 个样的清福，为娘享他勿惯。

徐  渭 姆妈辛苦一世，早该享些晚福了。何况这都是胡督府一片好情，也是做儿子的一点心意。

徐  母 姆妈晓得。

徐  渭 那孩儿去了？

徐  母 阿渭！不要生事，早去早回。

徐  渭 这——今逢大比之年，儿想在杭城赁屋备考，等秋后得中再归来，祭祖省亲。

徐  母 考便考了，哪能一定就中。

徐  渭 有胡督府呢。姆妈不是说过么？
（唱）儿郎生就鲲鹏翅，
扶摇只待东君便。
消得春风多少力，
带将儿辈上青天。。

徐  母 是说过。为娘还说过，
（唱）多少年来絮搓绵，
为的是，搓够千寻放纸鸢。
此际不舍慈母线，
明朝辜负放鸢天。

徐  渭 这就是了嘛。

徐  母 你去吧。——路上当心。

徐  渭 姆妈也要保重。孩儿走了。（下）

徐  母 （望徐渭背影）阿渭啊，
（唱）侬生百日儿父死，
二兄早丧命皆蹇。
一门指望全在儿，
娘怎好误儿前程苦迁延。
（白）中与不中，都要好好较回来呀。为娘等你。

（幕落

徐  渭 （背行囊上，行路状，唱）恕孩儿，离娘远走三长载，
都只为，前科落第归无颜。
落第归，何以奉养生我者，
落第归，何以告慰死者前。
但愿得此番苍天从人愿，
儿不孝之罪庶可原。（回望家乡，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