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夜戏（原文）

崇祯二年中秋后一日，余道镇江往兖。日晡_（1）至北固，舣_（2）舟江口。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露气吸之，噀天为白。余大惊喜。移舟过金山寺，已二鼓矣。经龙王堂，入大殿，皆漆静。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余呼小傒_（3）携戏具，盛张灯火大殿中，唱韩蕲王_（4）金山记长江大战诸剧。锣鼓喧阗，一寺人皆起看。有老僧以手背摋眼翳_（5），翕然张口，呵欠与笑嚏俱至，徐定睛，视为何许人，以何事何时至，皆不敢问。剧完将曙，解揽过江。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

注：（1）晡（bǔ音补）申牌时分，即下午3—5点。

（2）舣（yǐ音以）使船停靠。 

（3）小傒：愿意为傒奴，指年轻的男性奴仆。

（4）蕲（pí音其）， 韩蕲王即宋代抗金名将韩世忠。

（5） 翳（yì音易）眼疤痕或眼糊

金山夜戏的故事

崇祯二年（1629年）中秋节后的一天，张岱从山阴的家中出发，乘船去山东兖州，为父亲张耀芳祝寿。

崇祯元年，绍兴才子张耀芳以会试副榜身份参加吏部谒选，被任命为鲁王府右长史。接到吏部委任状后，张耀芳即辞别家庙，由长子张岱陪同，到山东兖州鲁王府赴任。这是张岱第一次到兖州。

张耀芳洒脱干练，为人寓庄于谐。他身材高大粗壮，嗓门也大，一开口就惹人发笑，咋看像一酣猛汉子。其实张耀芳最是头脑缜密，才思敏捷之人。从小在他的父亲张汝霖亲自调教之下，学业精进，对制科尤为擅长。谁知命运一再和他开玩笑，几次以品官子弟身份参加会试均名落孙山。每次大考他都夜以继日地玩命学习，精心准备。本就心思细密，大比之年哪能让它有丝毫疏忽。可即使这样，次次铩羽而归，一盆盆的冷水浇向他希图建功立业的热血上。天启四年中了副榜后干脆就放弃了，在家建了新的园子，每天就是纵情山水丹青，快意园林粉黛。

张耀芳虽说机敏，但又特轴。那些年买闱牍已成为一种风气，很多读书人为了走捷径，采取死背闱牍、押题等方式。虽说有限，但的确有效，很原本呆笨或不用功之人，用这种赌博式的办法居然一举成名。很多人劝张耀芳也去买些闱牍来，在当时根本不用自己去搜罗，上门推销很多，还有送人情的。张耀芳却一概拒绝。他不屑，他骄傲，他清高却也有些呆气。

尽管这样，张耀芳却仍保持着他那半谐半谑的本色。侄子燕客曾为大伯抱打不平，呼天抢地地喊道：“大伯啊，您怎么这么背运哪，像你这样的才子考不入正榜，这岂不是天下最大的不公？老天哪，眼睛往哪看呢！天乎！大伯；运乎！大伯。”

张耀芳却笑他说：“别在这儿演了啊，失惊惊的一点儿也不像！运命耍我，和我开玩笑，那是它愿意和我玩儿，它喜欢我，你懂吗？别人想还没有呢！”

对投名参加吏部谒选，他同样报以轻蔑。兄弟们的劝说他都当耳旁风，但三弟炳芳的一句话还真让他动心：“你的顾虑真多，副榜怎么了？平民又怎么了？干事第一啊，我的大哥。想为朝廷做事还死要面子，听兄弟一句劝，立刻把吏部那份投名贴填了呈上去。你真要递补上一官半职，真干出些名堂来，谁还计较你是正榜还是副榜！”

就这样，在兄弟们的劝谏下，张耀芳真的投名参加谒选。正如老子所说的揣而锐之，张耀芳是三代进士之后，又是绍兴远近闻名的才子，在吏部也早有挂名，所以很快被任命为鲁王府右长史。

张耀芳对这一任命有些哭笑不得，因到明末长史已是个不受待见的官职。在儿子陪同他上任后准备返回的那天晚上，吃饭时张耀芳对儿子说：

“长史是个什么官职想必你也了解，不就是王府大管家嘛。从永乐爷起，藩王就不再涉事地方，所以长史职责就已明了，就是掌管王府的内务政事及其奏请、迎送、诉讼、祭祀、婚丧、文书等一应事务。虽有各司其职的府僚，然事无巨细左右长史均需照应到，凡事绝无推卸的余地。而且”张耀芳压低声音说道：“按律，王有过，朝廷不宜直接责王，由长史带为受过，接受诘难。细想来，这长史，唉！”

“如何？”儿子问道。

“能者不屑，庸者不胜罢了。”

但没想到的是，上任后与王爷却极其默契投缘，而且任内业绩不俗，这使得颓丧已久的张家大爷感到精神异常振奋，找回了挥洒自如的那个自我。此乃后话。

上任第二年便是他五十大寿，长子张岱带上子侄们的寿礼赶赴兖州。这是张岱二赴兖州，所以轻车熟路。

二次都是走的水路，先从山阴古运河进入京杭大运河，然后经由萧山、杭州、嘉兴、吴中、苏州、无锡、常州、丹阳来到镇江龙嘴口进入扬子江。然后迎江而上，过鱼嘴经焦山、北固山、金山，由金山渡口渡过扬子江，在北岸瓜洲渡再进入古运河，沿着古运河行驶到扬州，从广陵湾再次并入京杭运河，顺着运河即可直达兖州。在当时的交通状况下，这是一条最佳路线。

              

定慧寺建于东汉年间，元代毁于战火，清康熙四十二年重建，定名“定慧寺”。山顶为万佛塔。

              

三诏洞，又名“焦处士祠”

            

焦山最主要景区碑林        焦山碑林中的《痤鹤铭》         焦山炮台

   到达镇江的时候已是第三天，中午从鱼嘴口进入扬子江，下午途径焦山，太阳快落山时来到北固山下。北固山虽不高，却非常陡峭险峻，像一座天然城堡扼守着扬子江。当年辛弃疾在这里写下《南乡子》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张岱几次乘船经过这里，却还没机会登临。再次行到山下，抬眼望去，面江屹立的北固楼沐浴在夕阳的金辉里，蔚为壮观，张岱便命船工靠岸停船休息。

满眼风光北固楼

                

居高临下登上北固楼          晴川历历看到的是现代城             一夫当关的北固山

南朝梁武帝曾题写“天下第一江山”

毛泽东手书辛弃疾词

                      

江天金山禅寺

江水距寺院仅五十米不到

船到金山，已交二更，将船停在了金山寺后门外。这一天正是农历八月十八，月亮仍旧异常明亮，月光仿佛从囊中倾倒下来一样照在水面，江上波涛汹涌起伏，夜晚的露气包含着月光，露气喷薄天地间都成了白色。面对美妙的夜景，张岱不由地又在思考那个问题，就是怎样把今年的寿礼办得更好。

  原来今年非比寻常，宠幸张耀芳的鲁王知他生日要到了，便主动说要让儿子带着戏班子前来祝寿，还说要看张家戏班子的戏。张耀芳大感荣幸，专程派人将鲁王的旨意告知家人。张岱遂遵父亲的安排，除寿礼外又在戏班中挑选出四名优秀的声伎带往兖州。泊船的瞬间，张岱突发奇想，我何不如此如此，然后在寿宴上讲给鲁王和父亲，一定会让他们大笑的。

       

晒经台又名妙高台      妙高台上康熙御笔     俯瞰长江尽收眼底

    戏班领班周师傅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听张岱一说，极其赞成。说干就干，他们带领四名声伎和所有家奴，抬着锣鼓家什服装道具进入金山寺，经过龙王堂，进入大雄宝殿。大殿里漆黑一片，安静得真好像出世一般。大殿外面，月光透过浓密树林，稀疏地照在地面，犹如一层残雪。傒奴们将道具搬进大殿，在大殿上点起通明的灯火，开始演剧。张岱精选了韩蕲王金山中的两折，一是长江大战金兵，二是黄天荡。张岱粉墨登场，亲自扮演韩世忠，马小卿扮梁红玉，高眉生扮金兀术，周师傅操琴，李岕生吹箫，几个年轻的小傒扮演双方士卒，其他人掌锣鼓。一时笙瑟齐奏，锣鼓共鸣，歌舞喧天，寺中僧人都被惊起。有一老僧用手背擦着长疤痕的眼睛，情不自禁地张着嘴，一边打呵欠一边笑出来个喷嚏，慢慢睁大双眼，想看清这是什么人，因何事何时来这里，但大家都不敢去问。剧演完时天已微明，一行人回到船上解开缆绳过江去了。山僧们跟到山脚下，久久地目送这些人，搞不清楚是人、是妖怪、是鬼魂。

月洞门后即当年龙王堂

西津渡原为清代小码头，后逐渐被淤填为陆地

             

老码头景区                               待渡亭                               小码头明清古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