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Helix

2003-5-17
                               一

初九日，秋分，秋雨断续相间，绵绵不绝。

『明夷之谦，狼虎所宅，不可以居，为我忧患。』

我用《焦氏易林》卜卦，得『明夷之谦』，没想到从前的杂学旁收，也有其所用之处，可用之时，此卦倒颇合所卜之情和事。

秋分并非好节，以往黛玉每岁至秋分之后，必犯嗽疾；病重时，总不出门，只在自己房中将养。有时闷了，又盼人来说些闲话排遣；及至我和姊妹等来望候她，说不得三五句话便又厌烦了。众人都体谅她在病中，且素日形体娇弱，禁不得一些委屈，所以她接待不周，礼数粗忽，也都不苛责。病体悲愁重，雨中哀情多，她曾作过《秋窗风雨夕》一词，词中有句问曰：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她这无疑问之问，宣告了我贾府之衰落，家族败亡之时日的到来。

而今又至秋分，是她的周年忌日，黛玉之声气犹在耳际，可她的香魂已不知寄居何处了。那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的仙境，可留有她的芳踪？

『此狼虎之宅，恐不宜久待，我们是否得离开此地？』宝钗那软语相询的柔声，把我那在过去时日里神游的魂魄拘了回来。

『日在地下，贾府已冥，明夷之象也；谦而它徙，避虎躲狼，谦让之象也；是离开这荒芜之园的时候了。』我若有所思、似对自己内心也似对冥冥暗处的黛玉又似对身边的宝钗说。

大观园是彻底地毁灭了，其时正是去年元霄节那天晚上。那是在元春姐姐暴毙，祖母逝世，贾府被抄，家人四分五散后的第一个元霄节。栊翠庵中炸供，那些尼姑不加小心，致使油锅火逸，便烧 着窗纸。此方人家多用竹木壁者，大抵也因劫数，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邻近的几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彼时虽有军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如何救得下？直烧 了一夜，方渐渐的熄去，也不知烧了几家。只可怜大观园和贾府就在邻近，早已烧成一片废墟瓦砾 场了。只有我夫妇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急得我惟跌足长叹而已。只得与宝钗商议，且到祖茔附近田庄房舍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我只得将田庄都折变了，与宝钗和莺儿投天台山西部广严山千佛山脚的一个只有五十多户村民的小村上薛庄去。那里民风纯朴，与世隔绝，倒不失为一个世外桃源。

                             二

初九日，秋分，秋雨时断时续，秋日时时在找机会从云层里露出脸来，显示了老天『道是无晴却有晴』的高深莫测。

我看宝玉在那里专心卜卦，内心深处深深为他哀痛。那一个接一个接踵而至的灾难，那连续不断、摧心裂肺的打击，把命运感深深打进了他的心中，他转而特别相信命运，潜心于星相卜算之秘书，以便从中寻找安慰，想为那难以预料的今后命运找到一个神秘的启示。

秋天是获得『结果』之时，春天种下的『前因』至秋日就『瓜熟蒂落』了。好因好果，坏因恶果，病因死果。黛玉在长病之后，死于贾府被抄前的秋分之日。宝玉因此而悲痛欲绝，如傻如痴，他那缕缕感情玉带，一心系在了那已逝的林妹妹身上，几成了一个废人。抄家后，宝玉及其贾府的人都被关进了狱神庙，过了半年，一道圣旨下后，贾家的人坐牢的坐牢，流放的流放，家仆均被皇帝赏给了忠孝侯史守义。宝玉因和北静王交厚，被他以年少无知为由给保了出来。『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我那蟠哥又出了人命官司，失去了贾府的屏障和关系，多方营救皆无用处，在当年秋天就被处斩了。我妈因此悲伤致病，百般医治无效，竟撒手尘寰，离我而去。姨娘也在狱神庙一病不起，临终前要见我和宝玉，我们就一起赶了过去。

那是一个大雪翻飞的傍晚，在用银子开路后，我们进了牢房。进房后，我不由打了一个冷颤，房里的阴冷分外透人骨髓。我见到骨瘦如材的王姨娘半昏迷半清醒地半躺在土炕上，泪水不由就涌了出来，冻结在脸上成了两挂冰珠。宝玉也泣不成声，抽哽难以自己。

姨娘听见哭声，睁开眼来，见是我们，眼睛一亮，打手势要我们坐近些。也不知姨娘从那里来的气力，她一把抓住宝玉的手，哀哀地说：『我的儿，娘不行了。娘对不起你，要把你一个人留在这苦难的世上了。你现在这个样子，叫为娘我如何放心得下！我现在要你答应我一件事，要不，我真会死不暝目！』大概是看见娘亲悲惨的样子，也许是母子连心的血亲渊源，宝玉象是从对黛玉的思念的罗网中解脱了出来，他边哽咽边点头，坚决地说：『娘，娘，什么事？您说吧，什么事我都会答应您！』姨娘如释负重地舒了一口气，道：『好儿子，那就好，那就好！』她又一把抓过我的手，带着欠咎的神情道：『钗儿，我和你妈商量过要把你嫁给你宝兄弟，虽然没有明说，但我一直是把你当作儿媳看待的。你知道，你宝兄弟不懂世务，还有些傻气，而我们家现在境况又是如此不堪，让你嫁给宝玉真是委屈你了。』她停下来喘了一会气，又接着道：『不过，我这个做娘的，实在是对你宝兄弟放心不下，只有把他交在你的手上我才能安心冥目。你如果愿意和你宝兄弟结成百年之好话，你们现在就在我面前完婚吧。钗儿，我求你了！』

姨娘的话，病声弱气，对我却是响亮如雷，心底地震。那突如其来的话语，震得我的心七上八下，其意七零八落，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为好。论理智，我不该答应，这倒并不是因贾家现在的境况，更多的原因则是宝玉现在的状况。他虽然是难得的出类拔萃的男人，但他一心系在黛玉身上，又于世事毫不在心，嫁给他将来多半只是受苦。可我的心我的情感我的内里深处的某个核心－－－那里聚集着我多年来深埋在那里的对玉弟弟的深深爱意，都情不自禁地在欢欣鼓舞，大声呐喊，要我答应。虽然是在寒冷的冬天，可我却感到全身发热，脸上发烫，想必连耳根子都红了。看着姨娘热切的眼神，我点点头，小声但坚定地道：『我愿意！』

姨娘万分高兴，她把我的手放在宝玉的手里，道：『事急从权，你们这就算完婚了。愿你们百年偕老，和和美美，子孙满堂。』说完，她就于世长辞了。原来她刚才是回光返照，生命在发射出最后的光彩后，就完全熄灭了。自那以后，姨娘那死后凝固在脸上的放心的欢喜和安慰的笑容，就不时再现于我的眼前，我告诉我自己说，我的选择作对了。

现在宝玉说要离开京城到乡村去，我全力支持他，跟着他。上薛庄是我祖上的老家，在祖茔附近有田庄房舍，好歹也能对付着过活。远离尘世是非喧嚣，幽幽闲闲地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日乐闲，秋日登高，夏日息荫，冬日负暄，诗书耕读，过的应是神仙般的日子，当无大虞。

                                三

初一日，冬至。冰益壮， 地始坼。

心中的疲惫，是那长飞候鸟的倦意。

至上薛村已有好几月，终日待在家里，懒得动弹，一直没有出门。长途的迁徙，车、船、徒步，风餐露宿，简直把我累坏了。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可怜宝钗和莺儿，如此娇贵的闺中女子，也和我一起受此『奔命』之苦。唉，如果是黛玉，真不知她是否受得了如此之颠簸。

看着宝钗和莺儿忙里忙外地收拾打扫房子，心想帮忙帮忙，可越帮越忙，也就罢了。

       最近咳嗽多了，想起黛玉患吐血肺疾而亡，晴雯也因女儿痨致死，我从前也吐过血，想必我追随她们香魂于九泉之下的日子也不会很远了吧？

名义上的圆房已一年了吧？但我和宝钗仍然是分房独居，互不相扰。

孤衾寒枕，虽然心心念念思妹妹想伊人，可黛玉总不入梦，天人相隔，徒叹奈何。


初二日，氛雾冥冥， 雷乃发声 ，此仲冬行夏令之兆也。

看着那院中的常青香藤异蔓，翠翠绿绿，与那昔日的怡红院比较，好似改作凄凉了一般，更又添了伤感。我默默出来，见门外的一条羊肠小道，弯弯曲曲通向芙蓉峰顶。路上全然无人来往，不似当日各处房中丫鬟不约而来者络绎不绝。又俯身看那山下之水，仍是溶溶脉脉的流将过去。心下因想：『天地间竟有这样无情的事！』悲感一番，忽又想到去了黛玉和晴雯，元迎探惜四姊妹，死的死，远嫁的远嫁，出家的出家，袭人麝月等一众姐姐妹妹也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纵生烦恼，也无济于事。不如四处走走，厮混过这无奈的悲戚再说。

一路行来，一路凄楚，猛然见一寒池上有两株枯萎的芙蓉，想起林妹妹曾经抽花签抽到过芙蓉花，丫头说晴雯作了芙蓉之神，她们也许在仙界又重作了姊妹也未可定，不觉又喜欢又悲痛起来，乃看着那满池的枯荷败叶嗟叹了一会。忽又想起林妹妹死后并未到灵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这枯萎的芙蓉前一祭，岂不尽了礼，比俗人去灵前祭吊又更觉别致。想毕，便欲行礼。想了一想，『如今苍促之间，怎得有好诗文作出来。不若用昔日祭晴雯的《芙蓉女儿诔》，拣出要义，祭之可也。』于是先行礼毕，从脖子上取下通灵宝玉，将它挂于芙蓉枯干上，乃泣涕念曰：

　　维太平不易之元，仲冬行夏令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无主游魂浊玉，谨以拳拳一片玉心，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芙蓉女儿黛玉并晴雯之前曰：
　　忆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

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药。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余痕尚渍。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委金钿于草莽，拾翠盒于尘埃。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

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磷；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垄中，女儿命薄！又谓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

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余衷，默默诉凭冷月。
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

颂毕，遂取回灵玉，犹依依不舍。

莺儿寻来，说是午饭已经熟了，她们等我一起用膳。

                         四

初一日，冬至。蛰雷发声 。离立春还有一月。寒极生阳，耐寒梅花透香来。

雷在心中的震动，是那从寒冷中萌发的春机。

我来到故土，心境变得格外沉稳踏实。我自己虽然从没有在这里生活过，可我深感宾至如归，这也许是有祖宗之灵护佑之故。我很快就从旅途的劳累疲惫中恢复过来，开始领莺儿整理行李，打扫房屋。我感到心里十分振奋，虽然仍然是冬天，但有一股抑压不住的喜悦和春意在心底里焕发出来，活泼泼地把松林、溪水、白云、山道、古藤、老屋，这一切的一切一股脑儿染上了绿色的春意和欢乐。『这是我的家，属于我们真正的家！有牛郎的织女，会把生活都绣成五彩的日子。』我心里唱出一把喜滋滋的声音，无比乐观地发誓着。

宝玉还未从接连二三地失去亲人们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圆房都一年零五天了，我们至今还是分房独宿。不知有多少个夜晚，我悄悄地来到宝玉的床边，看着熟睡的他，心里充满着爱意和怜悯，还夹杂着自我孤寂和幽怨的悲伤。今晚，是一个奇特的夜，寒冷中渗出阵阵春意。看着睡中如宝如玉的宝玉，我心中除了爱还是爱。我想起了那个午间在怡红院的情景，似乎又看到了那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那图案是那么触目惊心，当时激起了我心灵怎样的震颤啊！我记得我当时不由轻声赞道：『嗳哟，好鲜亮活计！』当时情不自禁，一蹲身，我刚刚的坐在宝玉之旁，因又见那活计实在可爱，不由的拿起针来，替袭人代刺。虽然我一心想嫁宝玉，经过十二分的努力，可还是心里没底。宝玉和颦儿那份情感，着实深厚无比。记得我只刚做了两三个花瓣，忽听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听了这话，我不觉怔了，当时心里的失望悲痛，真是难以言说。没承想，和尚道士所说的『金玉姻缘』，不得不信，姻缘前定人难违啊。想到这里，我这爱意因信心的强化，变得更为深邃如渊，情思明亮。

初二日，水泉动，春意升出黄泉，冬行春令。

宝玉出去散心，饭熟了我让莺儿去叫他回来。

莺儿和他一起回来了，后悄悄告诉我宝玉似乎在芙蓉池边祭祀什么人。我马上明白他在祭祀黛玉，那已经逝去了的美丽。

俗语云：『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我不能让他沉迷于『意淫之偷』的迷宫中，这『意淫之偷』想必比『实际之偷』更为可怕，君不见少男少女们的行为比成年人更为厉害？！

慢着，我刚想什么来着？啊！是了，是『意淫』和『实际』这对冤家。嗯，先得让他的『偷』感『合法化』，把遮掩布掀开，然后以『实际』对抗『意淫』，方可解开他的心结。可如何以实对虚呢？啊！我想到了，可，可，可那可真羞人啊！我身子和脸上一阵发热，想必连耳根都红了。

                         五

二十一日，雨水。天气下 降，地气上腾。 天地和同 ，草木萌动。

他眼中的美丽，那是一路自然之行的道意。

她心中的春意，那是一道待时而泻的飞瀑。

上薛庄真是一方纯净的水土，山清水秀，地僻人稀。踏入盆地，四顾身在万峰之中，但见：
嶙峋怪石，林立如墙；秀峰楚腰，奇丽如女。万壑彩霞，高下千峰翠绿。静中有动，动中有韵，雾飞霞绕动幽谷，清流碧石水涓涓。仙鹤追逐无心，飘逸和鸣相交；彩云飞舞乏意，闲出岭头云画。瀑泻天意，茂盛溪边万草茸；山凸地灵，繁衍奇峰生命旺。

久处朝市，向为尘俗所役，乍见如此山光水色，心胸顿时被自然美景洗涤。正如污泥之鱼，忽遇清泉百道，多时病滞郁闷，一旦消释。他心中喜乐，不觉拊膺而叹道：『使我得顶笠披蓑，携锄趁犊，躬耕数亩之田，生活于此地。每到秋苗熟后，稼穑登场，旋煮黄鸡，新酿白酒，与邻人相邀。瓦盆磁瓯，量晴较雨。此乐虽微，据我所见，虽玉印如霜，金印如斗，不足比之！』她心中的快乐亦随他心之喜而兴，乐滋滋地说：『玉郎其言甚是，尘世之浊，怎可与如此超世美景可比。啊！你看那细瀑水溅如花，多美！嗯，我有一对联的上联了：水冷洒，一点水，二点水，三点水，点点水冷。』他不由大声赞道：『果然好景好联！哦，宝姐姐，我也有了：丁香花，百字头，千字头，万字头，字字头香。』她不禁大声赞誉，道：『玉郎高才，果是好对。我又有一联，你可对得上？史君子花，朝白午红暮紫。』他的兴趣大发，说道：『此有何难， 虞美人草，春青夏绿秋黄。』她心里生欢，乘兴出对曰：『水底月为天上月，虚影虚空。』他一时无以相对，踌躇半日方对道：『眼中人是面前人，实象实形。』她拍手大声喝彩，象换了一个人似的，显得格外可亲可爱，活泼纯真。她那手，就如拍在了他的心上，禁不住那激起的心底情液震颤阵阵，波浪回音声声。

游至芙蓉池边，她忽然黯然伤神，道：『看到这枯败的芙蓉，就不由令人回想起林妹妹，忆起那抽签配花的快乐之时。林妹妹一晃离我们而去已有两年了。一直不得空，如今我们得安排时间将她好好地祭祀祭祀了。』他听了，羞愧感谢欣慰之情交集，一时难以言表，道：『宝姐姐，宝姐姐，多谢了。』

回到家里，莺儿已将晚餐准备好了，居然还有荤有酒。莺儿告诉说这野味和白酒都是山下的薛家佃农薛阳峰送来的。

宝玉坐在餐桌旁，心中满是那一池枯荷的影子，呆呆的出了神。宝钗几次叫他，他都没听见。宝钗不由有气，蹴近宝玉身边，提高声音道：『冰比冰水冰，冷阴凝集。』宝玉猛然惊醒，马上对道：『火没火气火，热阳扩张。』莺儿大概感到了两人间的紧张气氛，指着窗外夕阳下牧归的牛群，笑道：『牛没牛气牛，斗志昂扬。』话音一落，三人不禁同时大笑起来，笑声中，宝玉更是拍案叫绝，高声喊妙。

莺儿笑盈盈地说道：『我说着好玩的，让相公和宝姐姐见笑了。我这里的牛气原和那冰水是对不上的。再说，你们的冰火均有两点，我这牛却没有。』她的话，引得我们又是一阵大笑。这个可爱可亲的莺儿，真是有一张黄莺的巧嘴。

宝玉笑着说：『莺儿呀莺儿，那牛可长着两只角哩！在《说文解字》里，牛的古字就是有两只角的。』

宝钗也笑道：『这三联，在古时有个讲究，叫道家三才九字联。上联为天才，如这里的上联就是取天一生水之义，象乾天坎水卦；下联为地才，这里取地火生发之义，象坤地离火卦；第三联为人才，这里取牛之生命之义，象坤牛巽女生育卦。之所以要用九字，乃取五行和四时之征象。九字之中，第三第四字为词组，取老子的三生万物之化合象。上下联中的第三第四字，还形成８字相对交合形式，如在冰水与火气对中，冰对气，水对火，这是因为水凝成冷冰，火烧变热气的缘故。』

宝玉由衷赞道：『宝姐姐真是无书不知，无事不晓。我看丹书上说，这三才联也是古时炼内丹之秘联。水为坎卦，其象为外阴内阳，在人为中男；火为离卦，其象外阳内阴，在人为中女；坎离组合成的卦有两个，上离下坎为未济卦，上坎下离为既济卦。』

莺儿笑道：『相公给我讲讲吧。不过，我不要听未济卦，听名字就不舒服，给我讲讲既济卦吧，这个听了顺耳。』

宝玉不由笑道：『你倒会挑，水火相济的既济卦，正是炼丹之卦。一阴一阳之谓道，二者相合和而生育成婴儿，其象为取坎添离而成泰卦，泰卦由内乾外坤卦组成，坤为养育生母，乾为生命纯精，所以泰卦有化生天地万物之象，养育万胎之意。』

莺儿诡诡地笑道：『生儿育女，是泰卦；既济卦是男上女下……』

宝钗不待说完，便嗔她不为宝玉倒酒，一边向宝玉碗里殷勤地夹莴苣炒腰花，一边问味道如何。那腰花美味真是极佳，加之久未见肉，宝玉大加称赏。又见莺儿在一旁娇憨婉转，语笑如痴，早不胜其情了，那更加宝钗在一旁柔语款款，殷勤伴饮，宝玉酒不醉人人自醉，放怀大饮起来。

饮酒间，莺儿上来，请问可愿听演词曲。宝玉大奇，问道：『姐姐还会唱曲？』宝钗笑道：『她名为金莺，那有不会唱歌之理。莺儿，就将我新制《喜春来》十二支演上来。』莺儿答应了，便轻敲檀板，款按银筝。听她歌道是：

　　『收集芙蓉留香枕……』

方歌了一句，宝钗便说道：『此曲不比那一般所填传奇之曲，此或咏叹一人，或感怀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谱入管弦。若非个中人，不知其中之妙。料尔亦未必深明此调，若不先阅其稿，后听其歌，翻成嚼蜡矣。』说毕，回头命小丫鬟取了《喜春来》原稿来，递与宝玉。宝玉接过来，一面目视其文，一面耳聆其歌曰：

【喜春来】收集芙蓉留香枕，旧梦回时冷透衾，悲情山重海来深。独自寝，天高孤月心。

【喜春来】金锁玉带梅络扣，喜带红绒挂床帱，茜纱影里风舞柳。得金秋，硕果满枝头。

听到这里，宝玉忙止莺儿不必再唱，自觉朦胧恍惚，告醉求卧。宝钗便命撤去残席，送宝玉至冷香绣阁之中。醉意迷糊里，宝玉忽觉有一女子颤颤在怀，视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宝玉从未见过如此深邃黝黑明亮的眸子和那眸子里海样的深情。她没有身体的动作，静静地躺在怀里，春水静池一般，却周身无处不在呼唤，邀请，妖娆着要他。宝玉摹然醒悟，女子的媚艳并非来自面容，也非来自举止，而是来自媚眼，那心灵的神窗。有多少灵气在心中聚集，就有多少在媚眼中呈献，她就有多少美媚。恍兮惚兮，宝玉似乎又听到了警幻仙子之言：『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哈哈，我还有这么一个第一么？！』醉中的宝玉，意态狂放，暖香在怀，身体燥热，情不自禁地想起那警幻仙姑秘授的云雨之事，便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儿女之事，那难解难分，柔情缱绻，胭脂美味，难以尽述。

　                      六

初一日，春分。蛰虫咸动，启户始出。

『世人盛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静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周敦颐的《爱 莲 说》，我是背得滚瓜烂熟的，也不知何时何故，对莲之爱，深深刻在了我的灵魂之中。

执着和变易，本是矛盾的一对，于运动变异的世界中求不变，不亦呆乎？！

 忽然想起藕官关于续弦的大道理，她道：『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藕官是林妹妹的伴随，她所说的，代表了林妹妹的见解吗？我不得而知，亦无处可问。记得黛玉曾经说过『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当时我忙说：『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我当时答应黛玉不拔残荷，冥冥中可能预示了我顾念旧情，『不把死的丢过不提』的本心吧。

十二日，辛酉，出者出，入 者入，中间者，倚门槛。

今天，是林姑娘的生日。天，时晴时雨；晴时，艳阳高照；雨时，酷风苦淋。

清晨，宝钗吻醒了我。她特意抹上的厚厚胭脂，象为我准备的香艳早餐。
当她的口嘴稍有空隙的时候，不失时机幽幽告诉我，今天我们去祭祀林妹妹。

啊，林妹妹！我接过宝钗递给我的素衣，一边穿戴，一边心里自动地不断地念叨着林妹妹，想着那一池枯败的芙蓉。

祭祀之处，是芙蓉池畔。

我，宝钗和莺儿，三人跪在池边，不觉均滴下泪来。

祷颂过后，莺儿站过一旁。我掏出香来焚上，含泪施了半礼，回身命收了去。莺儿答应，且不收，只看着宝钗。宝钗过来和莺儿一起款款跪下，磕头默祝。半晌，宝钗带泪起身，莺儿仍然长跪不起，口里祝道：『我小姐和我，跟二爷已经一年多了，二爷和小姐的心事，我是深知道的。今儿这一祭祀，是特为林小姐而设，想起林小姐生前之好，病时之痛，死时之悲，我们心酸戚戚。林小姐生前和我家小姐，亲如姊妹，莫逆相好。我家小姐心事不能出口，让我代祝：若林小姐芳魂有感，香魄多情，虽然阴阳间隔，既是知己之间，时常来望候二爷和我们，未尝不可。依我旁观，林小姐和我家小姐对宝二爷，都是情根深种，爱恋难舍。我常常暗里祈祷，求老天让您和我家小姐共侍宝二爷，大家和谐相处，和和美美，共侍一夫。我估摸，我家小姐也是愿意的。宝二爷想必也是高兴的。紫鹃姐姐必定是高兴的，而我，当然是分外欢喜。宝二爷常叹常愿姊妹们常聚不散，我们四人常伴着宝二爷，想必他必定是心所愿也，不敢求尔。』我撑不住笑了，宝钗道：『莺儿，还不打住，让人听了笑话。这丫头想必是疯了。』莺儿起身道：『举头三尺有神灵，我诚心诚意祈祷，想必林小姐就能知道的。我想，她必定会祝愿宝二爷和您过得美好，保佑你们和谐美满。看到你们幸福，那她在九泉之下也会为你们高兴的。』听了莺儿的话，我心里不由一震，遂说道：『莺儿的话有理，我们活着的人，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婚，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话音刚落，一阵微风吹过池面，枯荷发出哗哗的响声，水面荡起圈圈春意，我暗想，那是林妹妹的掌声和赞成的意愿么？

                               七

二十一日，大雪。冰壮地坼 ，大雪纷纷扬扬，似无声的漫天而下的雪瀑。

『是月也，以固而闭，地气沮泄 ，是谓发天地之房，诸蛰则死 ，民必疾疫。』幼时背诵的书，终生记得。清晨起来，感觉异样，我不禁想起该月的禁忌来。腹中的那个他／她在里面动得厉害，已经上过五次茅房了，可那下坠感和便意却越来越重。唉，别不是这小家伙要出世吧？

自雨水那夜后，我就珠胎暗结，此时也快到临盆之日了。宝玉似乎比我还看重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早早地就把村里最好的稳婆接过来和我们一起住，说是到时大雪封山，稳婆就难以上山来了，加之稳婆经验老到，还可以和莺儿一起照看我，故稳婆来家已两月有余了。

想起宝玉，我心里就升起甜蜜温馨的满足和幸福。不由想起我初次告诉他我怀孕的情景，当他得知我已经怀孕时，就从床上蹦了下去，不停地说：『哈，太好了，太好了，我要当父亲啦！当爹爹啦！』整个晚上都难以安宁，一会要听听他／她是否在肚里说话，一会又提醒我别爬着睡，免得使他／她感觉不舒服或者是被压坏了，尽说一些可爱的傻话。又说，他希望我们生一个女儿，最好象林妹妹那样聪明，象我一样美丽。唉，他还是忘不了林妹妹，这个痴情的人啊！不过，我也不怪他，也很知足，我爱他不也正因为他具有这份痴情么？！自得知我怀孕后，宝玉就拜了一位药农为师，满山遍野地收集了许多药材，一部分拿去换了些日常必需品，一部分留给自己用。他整日采药，制药，炼丹，配丸，忙得个不亦乐乎。

我反手拍拍下背，以减轻那从下背到臀部延伸到大腿后侧的疼痛。啊，忽然感到一股热液从大腿根部直流下来，破水了。破水，是稳婆告诉我的词语，她说这是生产的前兆。我马上让莺儿去把稳婆叫来，将热水烧上，然后，那生产的阵痛就一浪浪的来了。

                                  八

二十一日，大雪。这真是一个名符其实的大雪日。那莽莽雪瀑，铺天盖地下来，填沟平壑，白化一体了整个世界。

站在后院制药房门口看雪，我忽然想起芦雪庵那雅致的雪，那雅致的诗，那些雅致的女人们。芦雪庵争联即景诗，宝钗、宝琴、黛玉三人共战湘云，那时多么热闹，多么灵动风华有趣。唉，『无风仍脉脉，不雨亦潇潇。』这情感之风，意念之雨，没有停歇，没有天晴之时。

『宝二爷，宝二爷，小姐临盆待产了！』莺儿急急忙忙跑来，小脚一打滑，差点跌倒，我忙扶住。我心一急，松开站稳后的莺儿，立马向前院奔去，边跑边向莺儿说：『你慢慢走，别跌倒了，我先去了。』

刚要进房，稳婆把我拦住，说爷们不宜待在生娃子的房里。

俗话说：『生孩子如过鬼门关』，虽然我做好了迎接宝宝到来的心理准备，但是真正到宝钗临产了却不由得感到紧张和恐惧，我焦急地等在房外，体验到热锅上蚂蚁的焦灼、恐惧和烦燥。唉，宝钗也许更为害怕恐惧吧？她可能需要一只可以信任的大手紧紧的握着，陪着一起经历产痛的煎熬吧？宝钗不会有事吧？我就这样坐卧不安地不断问自己问题，在产房外等待了十几个时辰。稳婆让莺儿出来了多次要我先去睡觉，说初产妇生产的时间很长，等有了消息就马上告诉我。处于这种情形中，我怎么能够睡得着哩？我想我虽然不能进去看宝钗，但当她知道我就在房门外等着，心里也就会多一分安慰吧。

『宝姐姐，宝姐姐，您醒醒啊，宝姐姐！』莺儿带哭的声音让我的心立时沉降到无底深渊，我不顾一切地冲进房里，看见宝钗全身发青，已经停止呼吸了。猛然只觉心中似戮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直奔出一口血来；我觉得山崩地塌，天旋地转，仿佛世界末日已经到来。稳婆拍拍我的肩，要我节哀。我悲嚎痛哭，对她大声喊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稳婆道：『唉，这是命啊！我这辈子也只碰到三起这样的事。这是「羊水毒」＊，羊水进入了妈妈的血就成了毒。产妇十有九死，常常是鸡眨眼的功夫人就没命了。』莺儿见我吐血，慌慌忙忙上来搂扶，问是怎么样，又要去为我拿内服的云南白药丸。我忙道：『不用忙，不相干，这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稳婆道：『还是赶快为宝夫人洗身和换衣服吧，待一下身体僵硬了就难了。』

                          九

初一日，大寒。酷寒盛，泉阳升，诸生默，君子斋戒。

『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薛家的坟地在雪岭，宝钗就埋葬在那里。

宝钗坟头的积雪以一种凝重的姿势，静静地覆盖着土馒头，覆盖着我那可悲可怜的妻子和婴儿。空气异常清新而又寒冷，四周静寂得死板板的，针插难进。坟旁的白梅在这酷寒中，一朵接着一朵，一枝赛过一枝地绽放着，冷香扑鼻沁肺。

满世界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不见绿色，不见生命的迹象，不见有动着的东西。这世界，就似我心中的镜像，生活情趣全无，万念俱寂。我爱的人一个个都离我而去了，把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地丢弃在这寒冷的世界里，没有欢乐，没有诗歌，没有美丽，没有和谐，没有巧语娇笑，没有那揪心的爱恋，也没有失意的酸楚，甚至连那求死的欲望都没有了。象批着白氅不知寂寞的静静的山那样，就这样无知无识地坐在宝钗的坟头，我也不知有多久了，也不知还要在这里坐多久。

『枯坐这里，你到不了任何地方。』一僧一道静静地站在我的面前平平静静地说。我认识他们，似乎知道他们会来，会干什么，遂改坐为跪，道：『请大师赐教！』那僧道：『我有个宝贝与你，你一念不生地看时，即可得渡。』说毕，从褡裢中取出一面镜子来──两面皆可照人，镜把上面錾着『风月宝鉴』四字──递与我道：『这物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所以带他到世上，单与那些聪明俊杰、风雅王孙等看照。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要紧，要紧！』说毕，佯常而去。

　　我拿起『风月鉴』来，向反面一照，只见一个骷髅立在里面，觉得颇对心境，似乎身上的皮肉也随之离解，随风散去。盯得久了，那骷髅慢慢地幻变起来，只见有两个仙女撑了一个木筏渡迷津而来，细细一看，那掌舵的乃是黛玉，那撑篙的却是宝钗。忽见黛玉站在里面招手叫我，我心中一喜，荡悠悠的觉得进了镜子，道：『没想林妹妹和宝姐姐竟在这里，想死我了！』黛玉道：『浊玉还未醒耶！这里哪有你的姐姐妹妹，我是掌舵木居士，她是撑篙灰侍者，主管渡世人过迷浸之职。我们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尔今尘缘已绝，与我们大有机缘，故特来渡之。』我一听，灵台一片清明，明了前因后果，道：『木居士的训导甚是，我已明了。请灰侍者撑船吧，我们这就走了。』灰侍者撑篙轻点风月鉴缘，那宝鉴即离尘飘然去了。

（这个故事如魔咒，如附骨之蛊，弄得我寝食难安，精神不宁，举止反常，工作也耽误了。写到爱处，爱意横生，觉得人人可爱，个个可亲；写到恨处，恼意竖流，觉得连安琪儿都有可恨之处；写到四大皆空时，又觉得红尘恋意顿消，大可飘然离世。受不了啦，实在受不了这个故事。故匆匆仓促结稿，以便忙于红尘那锁定之事去也。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去！）

＊羊水毒

羊水毒，医学名词叫「羊水栓塞」，由大量羊水进入孕妇的血液中引起的急性病。羊水作为异原物质，造成血液栓塞现象，并大量消耗掉凝血因子，让凝血能力消失，使产妇发生休克及大量出血后死亡。由于这种情形无法事先预防或事先得知，使产妇死亡率高达90%以上。因此「羊水栓塞」是所有妇产科医师的梦靥，因其变化性相当快，产妇往往在短短几分钟内就丧失了生命。

羊水为什么会跑到孕妇的血液中而造成大祸呢？

正常孕妇的羊水是位于子宫与胎儿之间，有一层膜包裹着，此胎胞与羊水都在子宫内，羊水围绕在胎儿的周围。正常的生产过程中，子宫颈张开后，羊水会与胎儿一样，经过阴道分娩出来，羊水在被排出来之前，是被完整保护在羊膜腔内，与子宫肌肉层是隔开的，但如果隔开子宫与羊水的羊膜及胎盘破裂了，子宫表面又有裂痕，使血管暴露出来，羊水就有机会进入孕妇的血液循环，在孕妇体内诱发一连串可怕的反应，这种反应有人提出是一种类似严重过敏反应一样，其严重程度因人而异，也会因进入的量与质而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