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渊雷:化学分析及动物试验不能解决药性
(2022-10-30 05:33:34)
标签:
中医 |
陆渊雷(1894~1955年),名彭年。上海市川沙县人,少曾从朴学大师姚孟醺治经学、小学,遍览诸子百家。工书法、金石,对天文历算及医术造诣尤深,通晓英、法、德日诸国文字。其父儒而知医,常称医道能愈人疾苦,勉励其学医。早岁曾问学于章炳麟先生,并从名医恽铁樵探究医学。1928年先后在上海中医专门学校、上海中国医学院任教。1929年与徐衡之、章次公共同创办上海国医学院,任教务长。以“发皇古义,融合新知”为办学宗旨,率先于教育计划中列入理化、解剖等课程。1932年应四方学者之请,办遥从部,函授中医学,一时遥从函授业者遍及国内与南洋诸地。1933年前后任中央国医馆学术整理委员会委员。1934年创办《中国新生命杂志》,作主编。1950年待特邀出席全国卫生会议。历任上海卫生局顾问、市中医学主任委员、中医门诊所所长、市卫生作者协会副主任委员、中国红十字上海分会理事、上海市科学医学研究会副主任委员等。1954年被委托主办编篡中医教材,1955年任上海中医学院筹备委员会主任委员,次年因病谢世。
陆氏毕生治学严谨,对中医造诣深邃,著述颇富。已刊行问世的著作有《伤寒论今释》、《金匮要略今释》、《陆氏论医集》。尚待整理付梓者有《中医生理术语解》、《中医病理术语解》、《流行病须知》、《医案》、《伤寒论概要》、《脉学新论》等。
《陆氏论医集》
化学分析及动物试验不能解决药性
西医驳斥中医的文字,总说是学理上的辩论,不是饭碗上的竞争。不佞不肯以不肖之心待人,很愿意承认这话,而且很希望这话是诚实话。可是把他们的话综括起来,理出个总结论,好像只是这么说。
旧医是荒谬的,叫他们治病,非常危险,必须限日勒令停止营业。旧药却不无可取,若用科学方法侧准了用法用量,未始不可用作治疗。人们都有建设新医学的义务,你们旧医虽被勒停营业,还该将各种旧药的用法经验,和盘托出,十万分忠实地供献给科学家,好让科学家于化验分析时,心中有个大概的方针。化验清楚了,交给我们新医使用。若使必不得已,未经化验而施用,那么,与其让你们旧医用,无宁给我们新医用。因为新医有科学知识,用起来比较得当些。根据这个理由,旧医应把旧药的用法,直接供献给我们新医,这是从学理上得来的结论与办法,旧医新医都义不容辞。换句话说,便是旧医该把业务归并给新医。..……一方面,事实上也有中医偶然用西药的,西医又这样说。
旧医用新药,因为不能透彻该药的用法原理,万分危险,非严厉禁止不可。
诸君想吧,新医不会用旧药,旧医须教给他们;旧医若用新药,新医非但不教,还要严厉禁止。总而言之,不问新药旧药,只该新医使用,这种主张虽说是辩论学理,在旁人看来,似乎总有点竞争饭碗的嫌疑吧。最近有个中医学校毕业生,带了几个正在中医学校读书的学生,出一种《国医评论》,把国医界的人物著作,批评得半文不值,自己却没有什么新建设。把他出的三册评论翻遍了,只得到下面几句话:
“我们只能将有经验的药方,给科学家去研究,才不负古人传给我们的苦心,才不负我们应尽的责任。因为在现在一般国医的学识看起来,要想探其究竟,是万万做不到的。所做得到的就是将验方整理出来给科学家去化验,听科学家化验后的报告。可是将有效验的灵药整理出来,也不是一件容易之事,必须学验俱富的人,才可担任。…但我们既然是个国医,这个责任,是不能推诿别人身上,只须能够有学问的人,与有经验的人合作起来,我想成绩必不致于十分恶劣。…
在我个人以科学整理国医,非但没有这个本领,而且没有这个野心。我是准备人家来整理而先事努力铲除虚玄的学理之一个下级劳工。
照此说来,理出中医的效方,献给科学家研究,是他们的惟一主张,惟一责任。这些效方什么时候可以理出,姑且不问他,可是他们的口气,看得中医学竟是无可改良,无可挽救。不知道他何以投身做中医,他的羽党,又何以在中医学校里挨年月,候文凭,这不是明知故犯么?西医正想中医的效方哩,如今竟有这几位杰出的中医,也想把效方供献出去,这秋波送得真道地。我想西医或者会公送他一个博士头衔,特许他无条件挂起新医招牌来哩。
如今假定他们的计划实行了,旧医一个个袖手停业,恭候科学家的化验报告了,(国医评论》的主编先生,或是他的中老,居然把效方整理出供献出了,我们想想,那时的情形怎样。草木有机体的分析,可不是随使玩得成的,往往经年累月,分析不出一味药品。德国人化验中药,已经实行了好几年了,请问业已分析明白的究有几味?就算有了《国医评论》主编先生的整理供献,科学家格外兴奋,格外容易着手,一年化成功一味。那么,中医常用的药,约莫有三百余味,一一化完,至少要要等候三百年。而且中医的治效,往往不在单味的药,而在多味的方。多味配合的作用,与单味各奏各效,是否相同,尚是问题。中药的煎煮,温度并不甚高,依理不能使有机体起分解化合作用。但中药之所谓“十八反”者,绝对不能同用,中医牢牢守着规矩,任何人不敢破例尝试。或者十八反中的几味药相遇时,有极剧烈的化学作用,也未可知。十八反中,甘遂反甘草,二者不得同用。但是《金匮要略》里有个甘遂半夏汤,偏生有甘草,不过煎煮法来得特别,不像寻常那样一锅子混煮。吉益东洞的女婿,不守成规,混煮了给病人吃,出了乱子,吃他丈人狠狠教训了一顿。这样看来,复方的配合,也须加以化验,仅仅化验单味药,还是不能应用。中医的效方,约莫有七八百首。假定一年化验成一首,至少又要等候七八百年,并化验单味的三百年,总共须一千年后,方能使用中医的效方。
中药不经化验,凭旧医们依照经验混用,也有许多新医医不好的病人,吃旧医医好了。虽不能著手成春,却也减少了不少枉死鬼。如今因为等候化验,一千年中不许吃中药,这二千年中,凡是西医医不好的病人,再也没有尝试中医的机会,老实只好听死。请问新医的化验计划,究竟是有利是有弊?
上面说一千年化验清楚,还是太看重化学哩。其实,草木的性效,吃了后如何分解化合以显作用,现在的化学程度,相差尚远,休想有圆满的答案。不要说吃药医病,便是吃大米饭医肚子饿,化学家只知道炭水化物、脂肪、蛋白质,只知道几种重要的消化液的大概功用。近年约略知道几种维他命,几种内分泌,十分之七八还是模模糊糊,已经是惊人的成绩了。如今要把药品与服药后的消化过程弄清楚,只怕一千年还是不够。这样说来,要等候中药化验明白,简直是理想中的乌托邦,不知几千万年才能实现。
退一步说,就算一千年后化验清楚了,那时你想使用中药,哼,对不起,只怕踏破铁鞋无觅处了。请问一千年没有主顾,那些药材行饮片铺还维持得住么?那些采药制药的人,以至于他的儿子、孙子、曾孙、玄孙几十代灰孙,不要老早改业么?那些种药的农圃,不要改种别的有销路的东西么?那时的中药,已成历史上一个名词,哪里还找得到,给你使用。这样说来,新医的化验旧药计划,简直是日本人的“亲韩”、“亲满”,无非是消灭的代名词而已。《国医评论》的主编先生,想必头脑过于清楚了,才肯挺身任整理供献之责。
不佞的主张,中药未尝不可化验,但不必摒弃了经验用法,老等化验报告。中医也自然要改造,但改造方法,不必像上海马路旁的改造房屋,拆成白地,重新打桩立柱,只须慢慢逐部抽添。一面照旧法使用,一面只管让科学家化验。化验出多少,随时拉人应用,岂不是好?现在大部分中医,果然全没有化学知识,不能应用化验报告,但化验不是短时间的事,以后的中医,自然随着潮流,进进学校,玩玩理化,自然理会得化险报合。若使停止经验用法,专等化验,那就好比放掉手花儿,希图空中的离儿、鹰儿未必捉得首,雀儿早已选跑了。
至于动物试验,那更靠不住了。狗吃了木鳖子会送命,猫箱吃了薄荷会醉倒,若把动物身上的药效,应用到人身上,岂不要闹大笑话。要知道中药是人体上试验下来的,功效当然比动物试验得来的准确得多。本篇上文已说过了,“中药之起源,是单方,单方多系病人自己发明”。近来首都国医界,因为不乐意不佞参加中央国医馆的整理工作,特地在日报上辟一栏医刊,直接间接攻击不佞的学说。有一人竟这样说,“中医学先有了五运六气等基本学说,然后由此发明药效,药效决不是碰彩般得来。”说这话的人,自然是伪黄帝伪岐伯的忠实信徒,生成的铁皮脑子,灌不进辨别是非的思想。不过他读的书,也实在太简陋,想必是《素灵类纂》《药性赋》这一类东西吧。若读过堂堂皇皇的《本草》,也不致于如此糊涂了。《本草》怎么说,《名医别录》序例云:“藕皮散血,起自庖人,牵牛逐水,近出野老。”《证类本草》藕实下引陶隐居云:“宋帝时太官作血(羊凝血),庖人削藕皮,误落血中,遂皆散不凝,医乃用藕疗血,多效也。”又牵牛子下引陶隐居云:“比来服之,以疗脚满气急,得小便利,无不差。此药始出田野人牵牛易药,故以名之。”这正是偶然碰彩而发明药效的事实,《本草》中明明载着,《本草纲目》也引入。《证类本草》是不十分通行的古书,虽有刻本,不能随便买到,普通市医,往往连名目都不知道,这也罢了。《本草纲目》是最通行的书,石印铅版,充斥坊间。做
了个中医,而且伸头垫腿,在医刊里发表文字,难道连《本草纲目》都没有见过么?真正羞死人。不过越是浅薄的人,越不知天地有多大,以为学问不过是这么一回事,所以越要胡说八道。真所谓“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这是世间一般的情形,中医界不过加个“尤”字罢了。
单方药效,由人类的本能,偶然碰彩,络续发明出来。发明的人,并不是什么医学家、药学家,医生搜罗了这些药效,不知怎样配合成方。在病人身上一次次实地试验下来,经过千百年,才成立了中医的汤液一派。如今说病人身上试验下来的作不得准,须从动物身上从新试验过,然后把来应用,岂不像俗语所谓“放了马步行”,真是大开倒车,倒行而逆施了。用动物试验药效,也未尝不可以,不过是研究的一种方法。若使废弃了中医,消灭了能用中药的人,眼巴巴望动物试验的结果来应用,那就成了呆鸟的行为了。
化学分析,现在的程度还不够;动物试验,结果又不免隔阂。要靠此二事来解决医药问题,是迁阔而不可能的。不佞是个中医,主张中医自己用力,把许多古方下一番体验辨别的工夫。哪几首是真有效的,哪几首是空吹牛皮,并无实效的。有效的中间,再要分辨出怎样的证候必须用,怎样的证候可以用,怎样的证候绝对不可用,这些都要从临床治病上体验。若能破除守秘的恶习,联合若干同志,互相报告,互相体验研究,那就进步更速了。至于化学分析动物试验,不妨听那些科学家去玩,高兴时也不妨自己玩玩。所得的结果,与经验上的用法参合起来,逐渐改良抽换,这是第一步工作。把效方与证候确定了,再从病理及化学上研究其所以然,这是第二步工作.并不惊师动众,并不打破日医的饭碗,而使医学日进于光明之途,似乎是再妥当没有的办法了。打破人家饭碗是极危险的事,会生出种种风波花样,出于意料之外,叫你对付不了,所以不佞还是做个前任黎大总统,“有饭大家吃”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