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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历史杂谈 |
魏玩:香散帘幕寂,尘生翰墨闲
在我的感觉中,早春二月之时,才是真正能嗅得春天气息的时候,桃红李白,杏花春雨,迎接我们的,又是一个艳丽的春天。
在中国民俗中,历来有12花神之说,而2月的杏花神是一个叫魏夫人的,尽管历来相对应的女神说法不一,但更多的人是认定是杨贵妃,毕竟,无几人知道这魏夫人是何方神圣。
为何魏夫人会被列为2月杏花花神呢?这是因为她在当时女性中,咏月赏花的诗词名声很大,再加之她的一首《菩萨蛮》中,对杏花的吟诵受到很多人的追捧,所以便有此一说。
“溪山掩映斜阳里,楼台影动鸳鸯起;隔岸两三家,出墙红杏花。
绿杨堤下路,早晚溪边去;三见柳绵飞。离人犹未归。”
青山楼台,夕阳倒影,杏花灿烂,看着对对鸳鸯溪中嬉水,这本是阳春胜景之际,但一想起离人千里,那沐浴春光的喜悦戛然而止,不觉悲从中来,于是,在几见柳絮飞过而引出的伤感,便不能自己了,其词温柔敦厚而又婉曲缠绵,尽显一个寂寞贵妇难以为人道的千般愁绪,万种风情。
魏夫人的名字叫魏玩,字玉如,襄阳人,世家出身,生卒年不详,约生于1040年,1087前后在世,曾布之妻,封鲁国夫人,故人称魏夫人。
魏玩“字”如其人,不是她如玉,而是玉如她,她自幼聪颖,博涉群书,才思敏捷,工诗尤擅词,不但如此,她长得亭亭玉立,婀娜多姿,真是个慧质兰心,才貌双全,世上罕见的女子。
她家是个豪横的世家大族,后来是嫁与南丰曾家,如无绝色的美艳及极高的才情,是不可能与远在南丰的曾家联姻的。
要说这个曾家,那可是一个神奇的家族,“金马并游三学士,朱幡相对两诸侯。”这是一次小型家庭聚会时,魏玩写的一幅楹联,家中数人都是朝廷高官,宁国公、鲁国公,中书舍人的一堆,人称“南丰七曾”;夫君曾布官至宰相,死后被追赠观文殿大学士,可谓是一家都是了得之人。
曾布是同哥哥曾巩一起,在欧阳修主持科考时一起高中的进士,这是史上最牛的一次高考录取榜,史称“嘉佑龙虎榜”,其中包括苏轼、苏辙、张载、程颢、程颐、吕惠卿、章惇等牛人一大堆。
二苏和曾巩皆名列“唐宋古文八大家”,二程则是“程朱理学”中的那个“程”,吕、章二人都官至相位,对宋代历史进程有着重要影响之人,而张载“为天地立心”的“横渠四句”则为为后世无数心系生民的真儒们所推崇。
可是,曾布是个热衷于政治之人,人生也是几上几下,他本是王安石一党,但后来又反对新法,招致王安石不满,及旧党执政,他又为章惇不喜,也是个同苏东坡一样,属舅舅不疼姥姥不爱之人。
曾布后来是被列入《奸臣传》,这个我觉得有些冤枉他了,他所作所为是对事不对人,仅此就能看出,他并不是一个专营巴结的小人,但《宋史》是一帮对王安石不满之人写的,而曾布又被视为王党,不幸躺枪也是可以想见的。
但他在对待女性的态度上颇为令人玩味,他同魏玩结婚后,度过几年快乐的生活后便去京城应试,以后即使是生活稳定了,也一直是将娇妻抛在家中,一个人潇洒,这让魏玩情何以堪。
“红楼斜倚连溪曲。楼前溪水凝寒玉;荡漾木兰船。船中人少年。
荷花娇欲语。笑入鸳鸯浦;波上暝烟低。菱歌月下归。”
新婚燕尔,郎才女貌,举案齐眉,红袖添香;曾布也是个大才之人,且风流倜傥,二人鸾凤和鸣,携手南山,联句步韵,舟中戏莲,月下笙歌,红杏有雨露,帐暧懒起时,烛光染黄西窗久,闲敲棋子落灯花。
这是一对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有宋一朝,能诗词者甚多,但夫妇皆有传世之作者极少,故清朝的著名诗词评论家丁绍仪,在他所撰的《听秋声馆词话》一文中,称魏玩夫妇为词坛佳偶。
其原文为:“宋词学盛行,然夫妇均有词传,仅曾布、方乔、陆游、易祓、戴复古五家……唯子宣与魏夫人可称良匹。”
婚后的一段日子应该是魏玩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了,娇憨明媚的少女转身为淑惠温柔的贤妻,这首《菩萨蛮》便是魏玩初为人妇时快乐的记述,也是心底永远的怀念。
可是,自从曾布走后,魏玩便开始了凄凉和寂寞的日程,于是,在她的词中,传递的都是闺情别绪、感时伤怀,往日欢乐不在,唯秋风竛冽,寒月当空,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夕阳楼外落花飞,晴空碧四垂;去帆回首已天涯,孤烟卷翠微。
楼上客,鬓成丝,归来未有期。断魂不忍下危梯,桐阴月影移。
对于每日空对夕阳落花的魏玩来说,四周的一切都难以给她带来欢乐,我们从这首《阮郎归》中她撷取的意象可以看出,一位在暮春傍晚,天宇空寂环境中的佳人,念远人不归,看那孤烟随着云儿飘散在山间,那一腔的离愁别绪,“独自儿怎生得黑”,怎一个凄惨了得。
尽管她被曾布抛弃在故乡的家中,但是她还是依然在苦苦地等待,希望夫君有朝一日能想起她,她也找各种理由来为夫君开脱。
英雄本学万人敌,何用屑屑悲红妆;
三军败尽旌旗倒,玉帐佳人坐中老。
“男儿本自重横行”,她以写霸王与虞姬的故事来安抚自己,来为自己的遭遇找一个解释,但是,她从红颜佳人等到白发渐生,也没有等来夫君的爱,听到的,只是夫君高中或高升的喜讯,但这些似乎同她没一毛钱的关系,伴随她的,依旧只有天上的一轮孤月。
她借写虞姬,又何尝不是在写自己的遭遇呢。魏玩等了曾布那么多年,等他的回心转意,等他明白自己的心意,等他能够与自己诗歌相和。只是她从年华正好等到了红颜逝去,从曾布的籍籍无名等到了他权倾朝野,从北宋覆灭等到了南宋开始,她什么也没有等到。
我见不少文中有一说,魏玩在寂寞之时,曾将朱淑真接来同住,两个同病相怜之人抱团取暖云云,这以讹传讹,你抄我抄之事,看来相信的人还不少。
这一看就是书没有读好,魏玩是北宋人,朱淑真是南宋人,两人差着近百年,如何会有交集?从年龄上看,魏玩比李清照大40多岁,比朱淑真长90多岁,是朱淑真老祖宗级的人物了。
与布衣长衫,端着酒杯高歌的唐诗相比,宋词长于闺怨,唐诗是抬头浇灌明月,低头豪吐诗章的男性世界;而宋词则是闺阁上胭脂相怡的女子轻轻抚琴,眼神脉脉又充斥着哀怨的女性天下,但却又是由男人写来,尽管再是迷人,也如一片笼罩着濛濛雾霁的河塘般,终究隔了一层,所以,要真正写出女人内心的感觉,还真得女人自己不可。
自魏夫人出现,才打破宋词由男人一统天下的格局,女性的爱情、闺怨才真正由女人自己来表达,毕竟女人“自言”更加惟妙惟肖,更有女人样儿,使女人破天荒地在词坛获得了自己的地位,从此女性在中国词坛真正有了自己的话语权。
魏玩现在留传下来的词仅只有14首,几乎全部是描写闺阁哀怨的伤感之词,但是,与“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不同,她不是一个沉浸在悲伤中的怨妇,词中的哀怨都化作了周遭默默的自然景物,我们从中读出的只有两个字,伤心。
记得来时春未暮,执手攀花,袖染花梢露。暗卜春心共花语,争寻双朵争先去。
多情因甚相辜负,相拆轻离,欲向谁分诉。泪湿海棠花枝处,东君空把奴吩咐。
倒是这首《卷珠帘》隐隐地透出了魏玩心中的不平,她借着词中被无情郎辜负的多情女口吻,婉转地描述了自己一样的不幸。
春花惹衣袖,沾带晨露的娇艳海棠,深情脉脉的纯洁女郎,交相辉映,浑化为一,一个“暗卜”,将女子娇羞的神态写得是那般地恰如其分,表达了痴情女对未来美好的期盼。
可惜,随着情郎的负心,词中的一个“轻”字很是耐人寻味,说明这个男人简直就不是个东西,将自己随随便便地就抛于脑后,而今,只剩下这女子感情虚掷,在昔日二人嬉戏的花园内独自伤心,对花伤心,与花共语了,这又何尝不是魏玩自己真实地写照。
虽是沉默隐忍,但天生喜笔墨的她又要将自己的情感诉诸笔端,随着时日的流逝,一个她深爱的男人,现在几如陌路,“想你想得都想不起来了”,于是这怨恨便自然地开始萌发了。
灯花耿耿漏迟迟。人别后、夜凉时。西风潇洒梦初回。谁念我,就单枕,皱双眉。
锦屏绣幌与秋期。肠欲断、泪偷垂。月明还到小窗西。我恨你,我忆你,你争知。
这首《系裙腰》其实关键是在这最后的几句,这看似平常的农妇直白语,其实表现的是对“冤家”的又爱又恨之情,在她的词中,波上清风,画船明月,枝上柳绵,海棠花阴,桃花流水,那把酒临风的千种恨,都是刻骨铭心的万般情。
这般的语言,从感觉上来说,似乎不象如魏玩这样受过良好教育的闺阁之人说出,颇有些风景大变之感,其实,这中间是有个缘由的,不然,一个素来温柔贤淑的女人是不会发出这样声音的。
魏玩早年收留了一个丈夫下属6岁的遗孤女儿张氏,她悉心培育这位可怜的小姑娘,这姑娘也是争气,及长,不仅长得亭亭玉立,楚楚动人,而且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所不通,魏玩一直把她当作掌上明珠,视若已出。
谁知,曾布竟看上了这个女子,而张氏女也甘心当作小妾,尽心地服侍曾布,所以,曾布以后无论走到哪里,总是将张氏女带在身边,其乐融融,早将魏玩抛在了脑后。
这便是这首词背后的故事,夫君不爱,养女背叛,这双重的打击让魏玩伤心不已,又无人诉说,只能将满腔的怨恨埋在心底,写在花笺。
魏玩的词,伤心凄美,是压在心底发无可发,泄无可泄时渗出来的血滴,那“我恨你,我忆你,你怎知”的呼喊,无人听,无人应,她只能面对寒山秋风,冷月孤灯,独自忍受着人性地摧残,最终是抑郁成病,不久便溘然去世。
死后曾布带着张氏回来奔丧,于是我们有了此文标题的那两句诗,那是张大小姐用魏玩教授的文识写就,全诗为:“香散帘幕寂,尘生翰墨闲;空传三壶誉,无复内朝班。”
此诗精炼地道出了养母文才的高超和寂寞,也传出她知恩图报的心结,也许其中还有着悔恨之意;但是,人去也,芳魂散;再追悔,也惘然。
很多人说这张氏不知羞耻,恩将仇报,其实我倒并不这样认为,作为那个时代一位无靠山的孤苦女子,是无法左右自己命运的,曾布看上了她的年轻美貌,她又如何能拒绝;换言之,她即使不当这小妾,难道魏玩就能摆脱孤寂之苦?
“不是无心惜落花,落花无意恋春华,昨日盈盈枝上笑;谁道,今朝吹去落谁家。
把酒临风千种恨,难问,梦回云散见无涯,妙舞清歌谁是主;回顾,高城不见夕阳斜。”
魏玩的一生,是凄苦的一生,她顶着个宰相之妻及鲁国夫人之名,过的虽是锦衣玉食,却“渐消残酒,独自凭栏久”,人生是“憔悴容仪,徒觉缕衣宽。”期盼的是“为报归期须及早,休误妾,一春闲。”
我们从上面这首意境开阔、理致深蕴的《定风波》中也能看出,她借花言已,虽是落花不恋枝头,但容颜不再的清苦只有自己的忍受和坚守,去散梦回,夕阳落日,千种恨,无人说。
明代文学家杨慎,就是那位写有《三国演义》开篇词“滚滚长江东逝水”的大才子,他对魏玩的文学水平有个很高的评价,他《词品》中说:“李易安、魏夫人,使在衣冠之列,当与秦观、黄庭坚争雄,不徒擅名于闺阁也。”
可惜,现代人只知道李清照,偶尔有人识得朱淑真,却极少有人识得魏玩魏夫人,她一生都是生活在“聚散匆匆,此恨年年有”的孤寂之中,是富贵人中寂寞女人的典型写照。
她可以说是将自己的人生全部依附在了丈夫身上,为丈夫而奉献了自己的一生,可惜,她的爱,她的情,换来的却是浊气满身夫君的无视,她那为之自豪和骄傲的夫君辜负了她的一生,于是,她也只有在怨恨中度过自己的凄苦的人生。
魏玩,一个与李清照和朱淑真一起,在大宋词坛上同男性争芳斗艳的才女,人生却是一位被夫君丢弃在故乡的守门人,将自己等成一块望夫石,夜夜的碧海青天里,用清婉美丽的文字安静地书写寂寞和流年。
看来,她还将继续地孤寂下去,包括她的文字和人生;于文字,不知是何原因,尽管有很多大文豪为之站台,却寂寞依然;于人生,她一生期盼的相守,最终也未来到身边。
对寻常人家来说,爱情,是历经流年的寻常,更是风雨中的依赖,然而,她这一生也没有能够得到,这世上最不屑一顾的便是相思,而魏玩的这一生就深深地陷了在这相思之中。
而她却极力提倡并恪守封建伦理道德的人生,空赢得朝廷一堆的褒奖;从这个角度来说,魏玩也有些自作自受,不值得后人同情了,倘若她哪怕有一点朱淑真那样的真性情,何至于孤寂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