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河:同桌的你(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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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泾河《同桌的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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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文学》2021年第六期首发
七月下旬的一天,周建文收到了一封信。信封上寄信人栏里没有地址,只有两个字:内详。他看了一眼,是林薇的笔体,便心跳不已。他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拆开了信——
建文:近好!
这几天反复在听一首歌,旋律优美极了,而脑海里浮现的画面都是和你在一起的时光——
我在春天许了个愿
我愿今生和你相遇
遇见你和你的寂寞
遇见你和你的美丽
我在春天许了个愿
我愿今生和你相遇
遇见你和你的相思
遇见你在最美花季
漫漫人生漫漫的路
几度斜阳几度秋雨
幸亏世上还有个爱
幸亏世上还有个你
就算走到地老天荒
风花雪月都离我而去
前世的约啊今生的缘
你永远在我的梦里
……
我一直相信我在你心里是有一席之地的,一直在等你联系我,但我过高的估计了自己。几次梦里和你相遇,执子之手相谈甚欢,你的一言一行还是我们在一起的样子,你还是那样令我痴迷。梦里我已经向你倾吐了衷肠,你也答应和我一起走完以后的人生路。然梦醒时分,孤枕寒窗,冷月斜照,一场春梦,两行清泪,我又被打回到了冰冷的现实中(虽然正是盛夏酷暑)。我不知道你以前有没有爱过别人,但你是我爱的第一个。我怕我做得不好,让你觉得爱情不过如此,所以我使出了洪荒之力,让自己各方面都变得优秀些、再优秀些……在临上考场前的两个月我遇到了你,竟花光我所有运气。从那天起,我的世界豁然开朗,一切顺风顺水——排座位是,就连高考也是。同学传言咱俩谈恋爱,刘老师调开咱们的座位以后,我曾偷偷地哭泣过,也消沉过。那段时间,我看你身边不管男女都觉得是情敌,我就知道,我没救了!但理智让我必须丢弃一切杂念,全身心投入复习中,更不能影响了你的高考,否则,我就是全校的罪人。我尽力的控制自己,也告诫自己,不要在高考前打扰到你,我做到了。我坚信,高考后你会联系我,然而我失算了。我每天都在捕捉你的信息——一句捎来的话、一封信、哪怕一个纸条……然而一天天过去了,窗外除了知了的聒噪声外,只有寂寞的夏风轻轻地吹过。我后来想了想,我为什么一定要苦苦的等待你先伸出的橄榄枝呢?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了,所谓的信息时代已经来临了,没有任何人束缚我们的手脚,不敢勇敢地表达自己的情感,那不是别人的问题,而是自己的问题。就说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吧,本该两情相悦,你侬我侬,只是因人为的原因分开了而已,不是我们俩人的感情出了问题。近段时间的绝情疏离,也算我们为了我们的未来,付出的一部分代价吧!我承认自己不优秀,但我一直在改变自己的路上。话又说回了,如果我们没有缘分,老天就不会安排我们重逢,不会在高考前让我俩成为同桌,我想,我不耽误你,还会有别人耽误你,那我不甘心,还是我来耽误你吧!纸短情长,不说了,我有情,如果你有意,请你于8月1日中午12时,我们在大佛寺门前一见,风雨无阻。
落款是林薇,日期1983年7月21日。
周建文看了看邮戳,这封从本镇邮电所发出的信,送到自己手上,竟然经过了一个星期,中间经历了那些环节自己不知道,但明显的是自己如果写回信,在约定的时间前,林薇肯定收不到了,所以,回信也就免了。
回信可以不写,但林薇的邀约,去还是不去呢?周建文很犹豫。
经过三天的思考,周建文还是决定按时赴约。他想,不管他和林薇的关系,将来会往哪个方向发展,多少年的同学情谊还是很珍贵的。依自己的性格,就是关系普通的同学约自己见一面聊一聊,尚且不会拒绝,更何况是自己曾经心仪的女同学和同桌呢。
8月1日那天,周建文告诉母亲,自己和同学相约要去县城的照相馆拍合影,便骑自行车去了县城。泾北镇位于泾河北岸的原上,去县城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宽阔的柏油大马路,通过泾河大桥到达县城,中间有三十公里的路程;另一条是土路,只有十几公里,到达原畔,下一个大长坡到达红石咀渡口,然后乘渡船、过泾河到达县城。走大路的大都是汽车等机动车。那时候,汽车很少,每天定时只有两趟班车,错过了班车,原上的人去县城,大都选择步行或者骑自行车,走土路。大佛寺在县城西门外十公里处,他不知道林薇为什么把约会的地方,要选在离家四十里外的大佛寺,也许她有她的想法和理由吧!周建文骑着自行车,一路走得很慢,她希望在路上就能碰上林薇,因为他们应当走的是同一条道,然而左顾右盼了一路,也没有看到林薇的影子。中午时分,当他赶到大佛寺门口时,由于旅游的人寥寥无几,他远远地就看到了站在树荫下的林薇。
“你总算没有让我失望,”林薇一看见他就迎上来说,“我以为我的信会石沉大海呢!”
“怎么会?”周建文笑着说,“我也想见你,就是信息传递太困难了。我们现在所处的环境基本就是通讯靠吼、交通靠走、治安靠狗,见个面还真不容易呢。”
“你怎么把见面地点选在这么远的地方?”周建文一见面就问林薇。
“还不是想避开那些闲人的眼光,要让他们看见了,不定又会闹出多么大的动静、传出多少闲言碎语来呢!”林薇噘着嘴说,似乎对几个月前传闲话者仍然耿耿于怀。
“你的自行车也骑得太快了吧,我追了你一路,想和你同行,也没见个人影。”周建文说。
“你怎么能追得上呢?为了见你,我两天前就住到县城的姑姑家了。今天早上,我是直接从县城骑自行车到这里的,你当然追不上我了,”林薇笑着说,“不过,这好像是一道小学数学上的追及题,你可以算算我们什么时候相遇。”
“最近我在清空大脑的储存,连1+1等于几都懒得算了,还算这么高大上的数学题?”周建文调侃着说,“先解决温饱问题吧,这里有什么好吃的,我想请你好好吃一顿,然后参观大佛寺。来一趟大佛寺不容易,不进去瞻仰大佛尊容是大不敬的。”
“我想吃撸凉粉、油糕、江米甑糕、油饼、石子馍……”林薇说了一大堆当地特色小吃。一说到吃,林薇一下子表现出女孩天真无邪的一面。
他们在存车处存了自行车,这个地方,谁都不认识他们俩,林薇撒娇似的挽着周建文去了大佛寺旁的饮食市场。周建文说要请林薇吃炒菜,林薇坚持要吃撸凉粉,建文拗不过她,俩人一人点了一份撸凉粉,就着现炸的油饼吃,这是泾河县人,小时候过会时最爱吃的套餐。吃完,周建文还要点江米甑糕和油糕,林薇已经连连告饶,吃不下了。
泾河县的大佛寺建于唐贞观二年(公元628年),距今已有一千三百多年的历史。原名“应福寺”,是唐太宗李世民为纪念抗击薛举、薛仁杲大战中阵亡将士所建。北宋仁宗皇帝为其养母刘太后庆寿时,改名为“庆寿寺”,当地人因其佛像高大雄伟,从明景泰年间开始称大佛寺,并沿用至今。大佛寺石窟是陕西境内规模最大的石窟群,也是中国现存初唐时期和盛唐时期规模最大、最为精美的石窟群,被誉为陕西和古丝绸之路第一大佛。大佛寺石窟地处丝绸之路北道的主干线上,东汉时期,佛教经丝绸之路传入,南北朝时逐渐达到高峰,隋唐时达到鼎盛。大佛寺石窟反映的就是这一鼎盛时期的造像状况。石窟的石雕、泥塑、彩绘大量反映出西域乃至印度佛教文化的很多特征,大佛寺石窟对于研究中国佛教发展史、雕塑史、建筑艺术史以及佛教的传播都具有重要价值。整个石窟,南依青翠巍峨的清凉山,北傍蜿蜒东流的泾河水,凿岩为室,雕石成像,错落绵延在四百米长的奇峭崖面上,共有大小石窟一百三十多所,造像近两千尊,历代题刻多幅。周建文还是再很小的时候,跟着父母来过这里。当时因为年龄小,一点记忆都没留下,所以这次他参观的很仔细,几乎把所有的文字介绍都看了一遍。
看完大佛寺石窟,时间还早,林薇依然兴味盎然,她说大佛寺旁边不远处有个花果山、水帘洞,想去看看,周建文就依了她。花果山位于水帘村。南北朝时期,佛教沿丝绸之路传入中国,在这里留下佛像石窟群,号称“九曲十八洞”。传说唐玄奘西天取经时曾途经这里,后人依附《西游记》中的故事,称此地为孙悟空的故乡,并在此塑了《西游记》中的人物,文字介绍中演绎着西游中的故事。明隆庆元年,花果山上又凿就了灯山石窟,露天石窟上凿就了三千余个石窝,每个石窝可盛清油一碗,每年元霄节夜晚加捻点燃,连明三天,以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周建文当年和家人,在正月十五晚上,在泾北原畔的红石咀上眺望过灯山,记得当年远看灯山,灯火辉煌,仿佛人间仙境;灯光犹若连珠,依次构成寺院、雷峰塔、北斗七星、轿顶、牌楼等图案。每年看完灯山,当地人才觉得过完了年。水帘洞是花果山风景区中的著名景点,为一向南的自然洞穴,位于山腰,泉水从山巅流下,在洞口滴落,如雨似帘,故名“水帘洞”。在《西游记》中,吴承恩将其写成是孙悟空的老家,那只能当做神话小说中的故事情节来欣赏,万万不可当真。
能看得出,林薇今天玩得很开心。她盼着和周建文见面,而见面后只限于游山玩水,什么都没说,但俩人自然默契、亲密无间的关系,在游山玩水中已经表露无遗,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这种感觉,只可意会,无法言传。下了花果山,已是傍晚,他俩匆匆在山下吃了点饭,又回到了大佛寺前。大佛寺门口不远处就是泾河,此刻长河落日,晚霞满天,泾河河道里一片光明。他们俩都不愿意这么早就匆匆分手,还想在一起多粘会儿、多说说话。周建文提议去河边走走,他们就来到了泾河边。时值泾河一年中的丰水期,河面宽阔而平静,清澈的河水静静地向东南流去。周建文触景生情,突然想起一首诗来,便读出了声:
去国登兹楼,怀归伤暮秋。
天长落日远,水净寒波流。
秦云起岭树,胡雁飞沙洲。
苍苍几万里,目极令人愁。 [
他问林薇,还记得这首诗吗?林薇说,怎么能忘记呢?诗仙李白留给后世的诗很多,但留给我们县的只有这首五律《登新平楼》。这首诗还是小学五年级时,魏日华老师介绍给我们的,要求我们班每个同学都要会读、会写、会讲。这笔文化遗产是我们家乡的骄傲。周建文说,这首诗描述的景象,和今天傍晚的景色太贴切了:当时李白初入长安,失意而西游新平郡,当他登上新平城楼,远望着深秋景象——时值暮秋,天高气爽,落日时分,登楼西望,目极之处,但见落日似比平日遥远,溪水清净,水波起伏,寒意袭人。此情此景,引发了李白的怀归之情,他虽然壮志未酬,但并不甘心放弃自己的政治理想。他多么想重返长安,干一番事业,然而,希望是渺茫的。他望着那“苍苍几万里”的祖国大地,联想起一场深刻的社会危机正在到来,他为祖国的前途和命运深深忧虑,因此,诗人发出了“极目使人愁”的感叹。诗中用“落日、寒流、秦云、胡雁”这些词,勾画出一幅凄凉的暮秋景色,暗寓诗人极度思念帝都长安,也塑造出诗人怀归、忧国、报国无门的失落形象,流露出诗人壮志未酬、处境困窘的忧伤之情。
林薇说,你的语文学得好,对这首诗的解读,比我深刻得多。但我还是听出了弦外之音——你今天的心情也是失意、忧伤和忧虑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的感受差距也就太大了。我倒认为,今天是我高考结束后,过得最开心的一天。建文说,你想多了。我是就诗的意境而言,跟我们自己没关系。凡诗无外乎写情写景,有的借景抒情,有的触景生情,有的寓情于景,也有的属于情景交融型的。今天的景,和诗很搭,但对我们而言,情却不同。有一点点相同的就是“忧虑”,人家诗人是忧国忧民,我们只是井底之蛙、鼠目寸光,只是对自己高考结果、对自己前途的忧虑。
林薇问周建文,我们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了,今天好不容易见面了,难道你没有什么话对我说吗?我们见一次面可太难了!周建文笑着说,刘老师把咱们座位分开后,我发现你毅然决然地不理我了,我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我能说什么呢?还是你先说吧!林薇撒娇说,是你先不理我的呀!你让我先说,我就先说了,不过,我说了,风就吹走了,我还是写下来吧,让泾河来作证吧!她顺手捡了一根树枝,在河边的淤泥里写下了“周建文我喜欢你”几个大字,扔掉树枝后,含着热泪扑进了周建文的怀里。
面对林薇火辣辣的表白,周建文也颇为感动,第一次吻了她。风拂过林薇的秀发,落在周建文的头上和脸上,温暖而细腻,周建文能感觉到她的嘴唇因激动而发抖。
他们相拥着在河边坐了很久。他们又谈到了高考,高考完后,周建文自己估了个分数,自信一定能考上大学,但能不能考上心仪的大学就很难说了。他问了林薇高考后的估分,她的估分让周建文很意外,他俩的估分只差五十多分,看来林薇这一次是超常发挥了,也说明她考前的复习是极其高效的,林薇这一次也是拼了。报志愿时,他们没有商量过,今晚一说,他们俩个报考的学校不约而同的都是省城的几所名校。他们对将来一起去省城上大学,充满了自信和期待……
天已经黑透了,周建文建议回家,林薇撒娇地说,还有好多话没说呢,不肯走。虽然正是酷暑未消的八月,河滩上小风一吹,还是有些凉意的。不远处有一些农民收了油菜后丢弃的秸秆,周建文捡了一些过来点燃,他们俩围着篝火不停地聊着感兴趣的话题——家里家外的状况、童年的趣事、同学的逸事、市井的见闻……在夜晚围着篝火聊天,林薇是第一次,她觉得特别浪漫和有趣,他问周建文敢不敢陪她彻夜长谈,周建文也意犹未尽,说你敢我就敢。林薇说我有啥不敢的,我姑姑今晚以为我直接回家了,家里以为我还在姑姑家,所以我今晚是自由的。周建文说,你个小女子都敢如此叛逆,我个男子汉怕什么。他们两个捡了好多柴禾,把篝火烧得旺旺的。河滩上有一片土豆地,建文过去捡柴禾,捡起土豆蔓向上一提,竟然带出了七八个土豆来。他把土豆放进火堆旁的余烬中,一会儿,土豆的香味就弥漫开来了,他们吃着烤土豆,兴味盎然地聊着各自的童年、聊着同学、聊着家人,畅想着未来的大学生活……
夜深了,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幽蓝的天幕上点缀着无数的小星星,眼睛一眨一眨的,仿佛在窥探着人间发生的故事;皎洁的月亮像一只银色的小舟,在深蓝色的大海中航行;泾河的水在他们身边哗哗地流着,就像恋人们喋喋不休的情话。篝火烤得他们身上暖洋洋的。林薇知道周建文歌唱得好,想听他唱歌,周建文就给她唱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送别》、《草原之夜》,浑厚的男中音,深情地歌唱,听得林薇特别感动;她也情不自禁地唱了几首自己拿手的歌曲《乡恋》、《天涯歌女》、《在水一方》……他俩说呀、笑呀、唱呀、挥洒着青春的激情,整整闹腾了一夜。
天亮前,林薇终于扛不住了,在周建文怀里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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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建文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已经是八月下旬了。录取学校是通大,正是自己的第一志愿。收到通知书后第二天,周建文去了一趟林薇家。他想告诉林薇自己的录取学校,也顺便看看林薇收到通知书没有。不巧的是林薇没在家,只有她母亲在。林薇的母亲告诉他,林薇的通知书也收到了,是省医学院。她昨天和他父亲去县城她姑姑家了,主要是购置被褥和生活用品,过两天就回来了。了解到这些情况后,周建文就留了个话告辞了,说让她母亲告诉林薇,自己被通大录取了,让她回来和自己联系。
周建文回家后,也加紧做开学的准备工作。要准备被褥、衣物和生活用品。被褥都是母亲一针一线地手工缝制的,从买布买棉花做起,比较费时间。衣服也要准备秋冬两个季节的,尤其冬天的棉衣缝制、费时费力。好在姐姐建美做针线活是一把好手,帮着母亲干,进度很快。
那时候考上大学还要迁移户口和转移粮油关系。迁移户口就是把户口从家里迁到学校所在城市,从此告别了农村户口,转成了吃商品粮的城市户口,吃商品粮是当时农村青年的人生目标,农村青年从此就可以跳出了“农”门,变成了城里人,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事。那个时候还没有身份证这个东西,户口就是一纸证明,在大队会计处开个户口证明,然后去县公安局开迁移证就行了。粮油关系可就没有那么简单了,要去当地的粮站交粮食。周建文最后才弄清楚了交粮食的含义:周建文是农村户口,村里把全年的口粮已经分给了他,而从九月份后就要吃商品粮,国家按月供给他,所以,他必须把后四个月的口粮交还给国家。
周建文用架子车拉了两口袋小麦,去镇上的粮站交粮。粮站已经过了大量收粮的季节,验粮员上班时都在自己的宿舍里待着,有人交粮时喊一声才出来工作。周建文敲了几个门,才找到当班的验粮员,是个黑脸的中年人,他睡眼惺忪的,显然正在睡觉,一脸的不耐烦。解开口袋,随意抓了一把麦粒,在牙上咬了几颗,说粮食不干,回去晒干了再来,周建文说行,就把粮食拉回了家。第二天把粮食晒了一天,他自己试了试,咬着嘎嘣脆,已经干透了。第三天他又去粮站交粮,路上碰见同学李天亮,他今年也考上了地区师范专科学校,他告诉周建文,交粮时买包烟送给验粮员,否则他还会吹毛求疵,他也交了两次,都说粮食不干,第三次别人点了窍,送了一包烟才交上。周建文没有听李天亮的,不是舍不得花钱买烟,他是不想惯这些人的坏毛病。验粮的还是那个黑脸汉子,他咬了几颗麦粒,仍然说没干透,让回去晒干了再来。从小生长在农村,周建文对农村这些小吏们的作为,已经司空见惯了,周建文啥都没说,就收拾口袋准备回家。走到粮站门口,他碰见了自己不愿见到的人——老同学董雪晴,粮站站长的女儿。周建文老远看见了董雪晴,他本来低头拉车,装作没看见,却不料董雪晴笑吟吟地直接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只好停下来打招呼。董雪晴一看他的架势,就知道周建文是交粮没交上,就直接上手拉车掉头,又回到粮站院子。董雪晴叫来了那个黑脸汉子,黑脸汉子面露窘态,脸变成了猪肝色,他始终没有直视过周建文,粮食连验都没验直接上称,倒入库中,开票、盖章、办完了手续。董雪晴主动告诉周建文,自己考上了省师范大学,问周建文录取的是那个学校,周建文告诉了她,她说我到了省城去找你,两个学校离得不远。
开学前的那几日,是在同学的迎来送往中度过的。几位要好的同学,听说周建文接到录取通知书了,纷纷前来祝贺。他也回中学拜访了几位熟悉的老师,向老师们表示了感谢之意。在纷乱中,周建文心里其实一直在等一个人,那就是林薇,他想和她见一面,一起分享高考成功的喜悦。
临出发的前一天,一个消息,像晴空霹雳一样,把周建文打蒙了——他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林薇出事了,她在一场沉船事故中,不幸身亡。
事情是这样的——几天前的下午,林薇和父亲置办好了上学要带的东西,把东西都放在了县城的姑姑家,她计划开学时直接从县城姑姑家走。事情办完后,她和父亲去汽车站赶班车回泾北镇,到了汽车站一看,班车刚走,这是当天发往泾北镇的最后一趟班车了,她要想回泾北镇,只能坐第二天的班车,还有一个办法,就是骑自行车回家。他父亲说,今天就算了吧,明天早上坐班车再回。林薇不同意,她说又得等半天时间,自己不想等了,今天必须回。她们又回到姑姑家,她说父亲年龄大了,骑自行车太辛苦,她让父亲再住一夜,第二天坐班车回,她自己当时就骑了自行车,直奔渡口,骑车回家。其实林薇着急是有原因的,她一直不知道周建文的录取情况,她这几天一直在牵挂着这件事,在县城待得有点心不在焉,所以急得一天都不想等了。她心里计划好,直奔渡口,上原后直接去周建文家,今晚他们就能见面。
红石咀渡口有一艘能坐五十人左右的木船,每天来往于泾河两岸运送行人。泾河流到了这里,水量很充沛,尤其在丰水期,河面最宽时有一百多米,在枯水期也有五、六十米。河水在这里流速很快,冲力很大,船家为了防止船被冲到下游去,在泾河南北之间,固定了一根很粗的钢索,船头上有根粗钢管始终卡在钢索上,艄公将撑杆点入水中一使劲,船就慢慢地沿着钢索的走向,向对岸驶去。
林薇上船时,头顶上有太阳,但周边的天际上乌云翻滚,似乎远处的山区正在下一场暴雨。泾河水流湍急,船快到河心时,突然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如滚雷一样由远及近,又像一头怪兽的吼声,排山倒海、震慑人心。撑船的艄公说了一句:“不好,来洪水了!”话音未落,上游的洪峰像一堵墙似的,从上游直压下来,庞大的木船刹那间变得轻飘飘的,像一片树叶一样,瞬间被抛上了浪尖,一船人惊骇得尖叫起来。待船再次从浪尖跌落下来时,船已经从钢索上挣脱出来,失去了控制,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沿着洪水向下游急速的飘去。洪水中,木船被反复地抛起和跌落,几百米后水进了船舱,船很快翻了,一船人瞬间不见了踪影……
事后,打捞队打捞了三天三夜,只找到了几具尸体,大部分乘船者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林薇也在失踪者行列。
得到噩耗那天,周建文情绪突然失控,他发疯似的踩着自行车来到红石咀渡口,来到泾河边。打捞工作已经结束了,渡口已经停运,泾河岸上空无一人,到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太阳依然照在头上,河水依然哗哗的向东流去,一切风平浪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建文对着泾河,喊了一声“林薇——你在哪里呀——”话音未落,已是泣不成声。他蹲在泾河边,嚎啕大哭,泪如泉涌。河边来了几个同样是遇难者的家属,他们是来河边烧纸的。有位大叔看他哭得恓惶,过来劝了几句,把有些瘫软的他扶到了河畔的柳荫下。周建文瘫坐在柳树下,痛定思痛,哭干了喉咙,只剩下无尽的泪水恣意的流淌。他在河边坐了一个下午,就像守在林薇身旁似的,林薇生前的一幕幕,像电影似的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使他肝肠寸断,他感到生命的脆弱以及它的难以把握……直到残阳如血,夜幕降临,他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向家走去。
泾河县,这座民风淳朴的小城,如同一潭静水,一年四季难起波澜,沉船事件,一天之内死了四五十人,自然被传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多少个家庭,一天之内痛失亲人,亡者的亲朋好友用各自不同的方式,悼念着亲人。然而,周建文和林薇的恋情,除了当事人,没有人知晓,因此,周建文觉得,自己虽然痛苦,但连公开悼念的资格也没有,因此,第二日,周建文只好心里流着血离开了家乡,离开了这伤心之地,去学校报到。
入学后的那段日子,同学们常常看见周建文手里捧着一本粉红色的笔记本看,这是离别时林薇赠给他的,是她留给他的唯一的念想,她亲手写在上面的那首《雨霖铃·寒蝉凄切》赫然在目: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几句赠言,竟一语成谶。
多年以后,周建文觉得,那一场恋爱,虽然昙花一现,短暂得可怜,但她像高山上的雪莲花,清香四溢,高贵而美丽。林薇和他始终隔了一座山,隔着一层雾,她在前行,他在追逐,偶有回眸,拢发浅笑,却蓦然转身,快步前行,使他无法企及,她身上散发出的诸多未知光芒,他此生只有凝望的福分。
作者简介
泾河,男,本名赵忠虎,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2006年开始文学创作,有多篇散文、小说、文学评论发表于《中国作家》《当代》《陕西文学》《西北文学》中国作家网、陕西作家网等媒体,其小说集《白马河之恋》已由哈尔滨出版社出版发行。《泾河作品集》已在中国作家网上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