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是在我上初三的时候走的,胃溃疡久治不愈导致胃癌,换在医学日新月异的今天,也许切除部分胃大伯也不会走那么早了。大伯晚婚,直到五十多岁才迎娶了伯娘,没有举办像样的婚礼,就给伯娘置了一身新衣裳,把人和简单的行李接到宿舍就算是夫妻了。伯娘是个没什么文化的人,在离大伯工作单位不远的农贸市场开了一家粉店,规模不大,能摆下五六张桌子。每天起早贪黑,四点多就起来,一直忙到晚上十点多才收摊。印象中的伯娘是个身材微胖的女人,剪着利索的短发,不怎么说话,但说起话来语速很快,和大伯说话时总带着一种威严,几乎是不可抗拒命令式的口吻。大伯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在农科所工作。应该算家里文化最高的人,南京大学毕业。爷爷做了一辈子教书匠,大伯应该是他的骄傲。见过一张相片至今难忘,那是大伯在武汉长江大桥下拍的。照片中的他戴着银边眼镜,在长江大桥下,双手叉腰,目向远方,气宇轩昂,目光中,有理想,信念,和对未来的憧憬,那是一个崭新的世界。用现在的话来说,真的看到了星辰大海。
大伯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总看到他眉头紧锁,和父亲也不太交流,兄弟间并没有太多的交集和互动。可听母亲说,当年她和父亲结婚的时候,大伯出手阔绰,不仅送了手工打的衣柜,高档的搪瓷脸盆,还有不菲的礼金。大伯在家里排行老三,参加工作时间比较早,而且单位效益不错,父亲兄弟姊妹五个,只听说大伯送了贺礼。在我小的时候,大伯是住在单位宿舍的,我们和奶奶一起生活。大伯每周都会回家看望奶奶,然后带着我在校园里玩耍。在我三四岁的时候,大伯曾有一次把我挂上了一个很高的单杠,并告诉我吊着没力气了就要喊他抱下来,倔强的我就一直坚持着,恰好路过一熟人,大伯背对着我和他闲聊了两句,结果“砰”的我就从单杠上摔落,整个脸埋进了单杠下的沙池里,哇哇大哭。再后来奶奶告诉我,大伯吓得脸都白了,抱着我一路狂奔去了医院。那个时候很小,记忆已经模糊了,但对大伯,总有着莫名的亲近感。
大伯有一口小箱子,那种老式双开门的榆木小柜,有一把小铜锁紧紧的锁着,很神秘,婚后一直放在奶奶家。我很好奇。大伯新婚不久,就开始隔三差五的在半夜敲开奶奶家的门,进门后就坐在小箱子前,翻找着什么,也不说话。对于大伯的深夜造访逐渐的从疑惑,到接受,再到期盼。因为大伯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农科所里自然熟的芒果,大颗的杨梅,或长得不太好看却很甜的苹果,直到今天,我对芒果香味的终极念想还停留在剥开果皮,露出黄灿灿果肉的那一瞬间。我以为就我有盼着大伯回来的小心思,到后来,我才发现奶奶在每天晚上十点前总会留门,自言自语地说,不知道志中今晚会不会回来。偶尔我会在大伯的脸上,脖子上看到几道抓痕。从大人们的只言片语中也听到说大伯的婚姻并不幸福,伯娘对大伯的没事就捧着书看的举动非常嗤之以鼻,觉得闲着就应该帮着她做点事。为家里挣下更多的钱,为这个小家庭出力。大伯对于伯娘的指责大抵是不会反驳的,慢慢地,他跑回来奶奶家的次数少了,几乎一个月也不见回来一次。我经常躺在床上,竖着耳朵听,有没有响起那熟悉的敲门声。除了有老鼠爬过房梁吱吱的几声,和奶奶给我摇着蒲扇的风声,夜里安静得有些寂落。
后来,有大半年的时间大伯再没回奶奶家,父亲说大伯病了,因为每天帮着伯娘卖粉,从单位下班就忙乎店里的活儿,一两点没吃饭,胃出血了。再后来,有一天放学刚回到家,就见父亲眼圈红红的对我说,说大伯走了,让我不要告诉奶奶。这事是瞒不住的,奶奶不知怎么的就懂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奶奶的哀伤在一夜间落了形。半夜醒来,看到奶奶坐在床边,抚摸着那口小箱子喃喃自语,那佝偻的背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担心奶奶挺不过去了。大伯伯娘膝下无子,收养了伯娘远房亲戚家的一个小女孩。长得很水灵,大眼睛扑闪扑闪的会说话,眉心间有一颗红砂。大伯走后,我再也没见过伯娘和他们的养女。
初夏,蝉声一片,连绵不绝。芒果树开出了小花,昨晚梦到了大伯,看不清脸,但消瘦的背影一直朝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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