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会有"开口不离本"之说。姚本会簿开篇有“起手不离三，开口不离本，只可自己看，不可传外人”。[1]《近代秘密社会史料》有“此系五祖传下为记分列五房，问（开）口不离本，举手不离三，有诗为证，天地人神手五本”。[2]另嘉庆道光年间天地会案也多有人“传授‘开口不离本，出手不离三’暗号”。[3]胡珠生引姚本会簿记载，认为“本”指“洪”，且权威性表述是《七本诗》：

《天本》诗重在“团圆”和“万里俱同”，旨在恢复明朝一统江山；《地本》诗喻臣民应“身（伸）头露脚”，不畏艰险，一心尽忠，夺取胜利；《人本》和《神本》重在“白衣身”，为崇祯皇帝守孝，参加洪门报仇雪耻；《身本》重在“义”字，虽然身非明臣，但已入洪门，为“无粮兵”，义同明臣；《祖本》诗重在“招集”，五祖作为大明遗臣，倡设洪门，发动“天下人”为反清复明而奋斗。《洪本》则为《天本》、《地本》二诗之综合，亦即依靠臣民尽忠，实现明朝大团圆。这一系列的“本”字明确说明洪门组织的根本宗旨是反清复明，是恢复朱洪武创立的大明江山。[4]

关于“本诗”的数目，姚本既提五本，也提七本：

有人问本，答曰：“风云神就是人，此乃高溪约五本字。五本怎么？答曰：天地人神祖就是五本。……本是有四本，自身一本是五本，洪本凑成七本。同兄弟答礼，用出祖本、洪本。[5]

姚本中各诗内容有重复，《神本诗》和《祖本诗》顺序有误，《洪本诗》综合天本、地本文字。贵本虽提“六本”，但仅记五首，缺第六首。[6] 萧本有“天地人神手五本”。施本有“天本、地本、人本、神本、自本”共五本。[7] 现存会簿多提“五本”，而所谓“七本”、“六本”中的第六、七首，或重复前五首或缺失，故“本诗”应为五首（即《五本诗》）。不同版本的《五本诗》不尽相同，本文仅引姚本、贵本、萧本。

《天本诗》：

天本团圆，人在其中。三才并立，万里俱同。（姚本）

天本团圆，人在其中。三才并立，一体皆通。（贵本）

天本团圆，人在其中，三才并立，壹理皆同。（萧本）

《地本诗》：

地本威风，万水朝东。身头露脚，一心尽忠。（姚本）

地本威风，万水朝宗。龙头凤脚，一心尽忠。（贵本）

地本威风，万水朝东，伸头露足，壹心尽忠。（萧本）

《人本诗》：

人本风龙神，义马带招人。谁人识得我，变出白衣身。[8] （姚本）

人本红面，广泰超群。皆有粮草，侯一主封。（贵本）

人本忠义人，遇马亦超群，个个无粮草，待等一主人。（萧本）

《神本诗》：

本是义龙神，巍马带我身。谁人识得我，显出白衣身。（姚本）

臣本忠义，骊马渡吾身。谁人识得我，现出白衣身。（贵本，诗名为“臣本诗”）

神是红面臣，魏马带吾身，谁人识得我，露出白衣襟。（萧本）

《手本诗》（姚本缺，仅引萧本和贵本）：

手本在掌中，四海一般同。正欲开来看，又怕一阵风。（贵本）

本钱在手中，天下一般同。意欲招开看，恐怕（漏）天风。[9] （萧本）

胡珠生解“本”为“洪”时认为“身头露脚”喻“不畏艰险”，“白衣身”为“为崇祯皇帝守孝”，颇为牵强，且对“红面”、“魏马”等未作解释。天地会崇尚“忠义”，“开口不离本”所谈，必是关公之“忠义”，而关公故事的来源，主要是嘉靖壬午本《三国志通俗演义》或康熙毛宗岗本《三国演义》。[10] 下文以《三国志通俗演义》或《三国演义》中的关公故事为线索，对《五本诗》作深入解读。

1.   《天本诗》——桃园三结义

贵本《天本诗》为：“天本团圆，人在其中。三才并立，一体皆通”。《天本诗》是《五本诗》中第一首，在“开口不离本”时最常诵读，应体现强烈的关羽崇拜。《三国志通俗演义》开篇《祭天地桃园结义》中有：

飞曰：“我庄后有一桃园，花开茂盛，……”。三人焚香再拜，而说誓曰：“念刘备、关羽、张飞，虽然异姓，结为兄弟，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誓毕，共拜玄德为兄，关某次之，张飞为弟。祭罢天地，同拜玄德老母。[11]

《天本诗》是《五本诗》之首，“天本团圆”又是《天本诗》首句，其含义应体现异姓结拜的重要特征——效仿桃园三结义，所以“天本团圆”应是“天本桃园”的讹传。[12] 《天本诗》中的“三才”指刘关张。“一体”意为“兄弟之义，视同一体”，也见于《三国演义》：

今汉中王虽有五虎将之封，而与将军有兄弟之义，视同一体。将军即汉中王，汉中王即将军也。岂与诸人等哉？将军受汉中王厚恩，当与同休戚、共祸福，不宜计较官号之高下。愿将军熟思之。[13]

桃园中刘关张三人祭天地、结为兄弟的情景，正对应“天本团圆（桃园），人在其中。三才并立，一体皆通（同）”。[14]

2.   《地本诗》——追风赤兔马

姚本《地本诗》为：“地本威风，万水朝东。身头露脚，一心尽忠”。“威风”一词是为保留“风”字而刻意使用。“身头露脚”，不似形容人，且“身”字看似别字。“身头”二字，指“身”字上半部的“自”，字形近似为“追”字声旁。而“露脚”则指“露”字左下角的“足”字，指“追”字的偏旁“辶（辵）”。所以，“身头露脚”谜底为“追”字，并与首句“风”字合为“追风”，即关羽的坐骑追风赤兔马。

3.   《人本诗》——“走麦城”

萧本《人本诗》为：“人本忠义人，遇马亦超群。个个无粮草，待等一主人”。前两句描写关羽和赤兔马。后两句中的“粮草”应与指关羽的某次战事有关。《三国演义》有关羽败走麦城故事：

……（廖）化大恸告求，刘封、孟达皆拂袖而入。廖化知事不谐，寻思须告汉中王求救，遂上马大骂出城，望成都而去。却说关公在麦城，盼望上庸兵到，却不见动静。手下止有五六百人，多半带伤；城中无粮，甚是苦楚。[15]

上庸或成都的救兵，都是主公刘备之兵，所以“个个无粮草，待等一主人”可解为关公困于麦城时盼主人（主公刘备）发兵，对应“走麦城”故事中的“盼望上庸兵到”、“城中无粮”等句。[16]

4.   《神本诗》——“红面青衣”及“曹操赐袍赐马”

萧本《神本诗》为：“神是红面臣，魏马带吾身，谁人识得我，露出白衣襟”。“红面臣”指关羽，“魏马”即曹操（后来的魏王）所赐之赤兔马，对应《三国演义》的曹操赐马情节：

一日，操见关公所穿绿锦战袍已旧，即度其身品，取异锦作战袍一领相赠。关公受之，穿于衣底，上仍用旧袍罩之。……临散，送公出府，见公马瘦，操曰：“公马因何而瘦？”关公曰：“贱躯颇重，马不能载，因此常瘦。”操令左右备一马来。须臾牵至。那马身如火炭，状甚雄伟。操指曰：“公识此马否？”公曰：“莫非吕布所骑赤兔马乎？”操曰：“然也。”遂并鞍辔送与关公。关公再拜称谢。[17]

前文分析高溪庙佛祖时认为“青衣”二字被忌用而转为“青蓝衣”、“白衣”，而这种禁忌在《神本诗》中表现为“青衣（绿锦战袍）”转为“谁人识得我，露出白衣襟”中的“白衣”。[18]

“露出白衣襟”指“白衣”之外罩有其他袍服。曹操曾赐关羽战袍，关羽受之“穿于衣底”，此时关羽外穿刘备旧赐绿锦袍（青衣），内穿新袍。虽然这一细节可表现关羽不忘旧主，但缺衣的民众易于接受的方式正相反，将袍服（此处是旧袍）穿于内才表示爱惜。[19] “白（青）衣”外罩的袍服即曹操所赐的异锦战袍。

《神本诗》用《三国演义》中的“曹操赐袍赐马”的故事，表现“红面青衣”的关羽形象。

5.   《手本诗》——“夜读春秋”

贵本《手本诗》为：“手本在掌中，四海一般同。正欲开来看，又怕一阵风”。“手本在掌中”表示一人正在读书，“又怕一阵风”则指一人在户外借烛光读书而怕风。《三国演义》有“关公秉烛”故事：

关公收拾车仗，请二嫂上车，亲自护车而行。于路安歇馆驿，操欲乱其君臣之礼，使关公与二嫂共处一室。关公乃秉烛立于户外，自夜达旦，毫无倦色。操见公如此，愈加敬服。[20]

“关公乃秉烛立于户外”，在姚本中也有引用，《真主联》有“关公秉烛，万古表精忠之名”。[21] 与“关公秉烛”对应的关公民间形象则是“夜读春秋”或“青灯观青史”。《手本诗》所表现的正是关羽“夜读春秋”，而“手本”指关羽手中的《春秋》一书。

汉代董仲舒在《春秋繁露·立元神》中，对“本”字有以下解释：

何谓本？曰：天地人，万物之本也。天生之，地养之，人成之。天生之以孝悌，地养之以衣食，人成之以礼乐，三者相为手足，合以成体，不可一无也。……明主贤君，必于其信，是故肃慎三本，郊祀致敬，共事祖祢，举显孝悌，表异孝行，所以奉天本也；秉耒躬耕，采桑亲蚕，垦草殖谷，开辟以足衣食，所以奉地本也；立辟廱庠序，修孝悌敬让，明以教化，感以礼乐，所以奉人本也。……。体国之道，在于尊神。尊者，所以奉其政也，神者，所以就其化也，故不尊不畏，不神不化。……莫见其所为，而功德成，是谓尊神也。[22]

该篇认为“天地人，万物之本也”，并解释何为奉天本、奉地本、奉人本、倡“尊神”。天本、地本、人本应源于董仲舒的“（明主）肃慎三本”，神本源于“体国之道，在于尊神”。《五本诗》诗名中，天本、地本、人本、神本的“本”字取“根本”之意，手本的“本”字指《春秋》，但各“本”字与反清复明无关。

通过以上对《五本诗》的解读可知，各诗均以《三国演义》的关羽故事为素材。《天本诗》体现异姓结拜组织的关羽崇拜。“起手不离三，开口不离本”中，“三”指桃园三结义，“本”指“天本”，对应《天本诗》所描述的场景：天本团圆（桃园），人在其中。三才并立，一体皆通（同）。

 (孟晓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