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你们
二零一二年正月初八是李晓东最高兴的一天。
正月初八这天,九点钟的时候。邻居家正接新媳妇,鞭炮声声好不热闹。一辆黑色的小车也在邻居家门前停下来。从车上走下三个人向邻居一打听,却徑直来到我家。
“
李老师”三个人异口同声地,“新年愉快!”
我瞪大眼睛,怔怔地望着他们,一时却想不起来的三个人是谁。老伴却机灵地放响了迎客的鞭炮。把桌子上的大果盒也掀开,请他们入席。他们是谁呢?访贫问苦的?多年没有这回事了呀!如今还会有工作人员下乡来农家拜年?
同来的女子笑着说:“老师我们是您的学生。您曾经敎过我们的英语!”
终于,我记起来了!三个人当中,只有一个叫不出名字,当年因为他个子矮点,又腼腆。
我高兴地:“你是晏清衡;你是刘少云;你是、、、、、、”
何生成:“老师,我的名字您肯定叫不出来。因为当年我外语学的不好。我又不太跟老师说话。我是何生成。原来跟他们两个一个班。”
三个人立刻赶到小车那儿,搬来了几箱水果放到我里屋的案板上。我家里屋又黑又不整齐,我心里十分尴尬。他们每人又给了我一个红包。真叫我不好意思。
三个人落坐喝茶时,我笑着望着他们说:“老师这一辈子没过上好日子,今天中午,你们就陪我过一餐苦日子吧!”
三个人都笑了。
何生成:“我们来之前,已经跟张运生约好去他家吃中饭。”
刘少云:“张运生是您们这个镇的镇长。原来是四十四班的。”
晏清衡:“李老师,我们有三十来年没见了!”
我:“是啊!三十年了,你们怎么找到这来了?”
刘少云:“这得归功于何生成。这些年我们一碰到一起就打听您问您,总想来看看您。可谁也说不清您家在哪,人在哪。去年底,他说他见过常宁报上有一篇县报记者李春林写的文章是报道您的,才知道您住这里。今天我就跟他们来了。总想见见心中的老师呀!”
我:“真难为你们了,还记着我这个无关紧要的老师。又弄你们破费了!真不好意思。”
何生成:“大家一提起您,就想起您那时对我们的关心。”
刘少云:“老师,您以后有什么困难的话,可以随时去找我们。我在长沙中烟公司。他们就在城里。都用电话找 很快的。”
晏清衡:“老师,我们得走了。以后再来看您。”
我能说什么呢?李春林记者那篇报道把我二十年无偿办学、家境窮迫、生活穹困的情况全罗列出来了!孩子们(他们也四十多岁一个了)拿些水果,给个红包,真心实意慰问慰问穹境中的落寞的我。三十年后的重逢!太醉人了!我高兴得热泪盈眶。
二
二零一三年五月中旬,镇学区领导通知我,省里有指示:凡在学校教课过五年以上的代课或民办教师,如果没有享受到退休或养老保险的60岁人员,可以出钱买个养老保险。我李晓东虽然合乎条件,但是自己手头却没有哪怕一分余钱!只好看人家喜滋滋地在上下活动,自己不闻不问。
六月9日这天是五月初二。刘少云打电话来给我,要我去县城见他。我在他住的宾馆见到他。他问:“老师,您的养老保险的事同学们都愿意帮你。大家都愿意帮你出点钱.”
我:“不要大家出。不好意思。我小女儿愿意帮我出这笔费用。”
刘少云:“我也不赞成他们大家出,这钱就由我来想办法。我已跟大连的封加林、新疆的刘明球都联系好了。我们三个出,每人一万来块吧!”
我心里真是万分感激。可又特别不安起来:买保险的钱款不是小数目!对于我来说,那是个天文数字!我对同学们没半点恩惠,如今却要接受如此厚重的馈赠!
刘少云:“我们都知道您不善于跟人交涉,特地安排尹子櫵去帮您去办这件事。张运生现在叫张静阳,他也可以帮您走一走。现在我们吃饭去。是吴玉华请我和几个同学。您认识的,也是您曾经的学生。”
我:“吃饭就不去了吧?很不好意思。”
刘少云:“这您就多心了,他们都很尊敬您。都记得您当年对我们多么亲切。”
我跟他到了吃饭的地方同学们都亲切地打招呼。我心里像喝了蜜。
大家都替我感慨,教了二十几年书,总共只领了将近2000元钱,(有四年多在公办学校代课)竟然混不到退休工资。都愿意帮我。
六月十三日,尹子櫵顶着烈日开车来到我家,他遇到了新难题:他在我执教的三个学校都找遍了,没有只字片纸可以证明我曾在那儿执教领过工资!
尹子櫵:“老师,我把詹冰玉、唐玉容她们也带去了,把所有工资表都翻遍了也找不到您的名字,在曲潭、一中遇到的结果都一样。我们对社保局的人说,我们这些学生还不是很好的证明?他们说,能不能把您们每个人的身体装进档案里作证明呢?”
我想了想,曾经在五中,我要校长开了个条子盖上五中的公章到供销社买棉花的条子。后来卖棉花的是我同班同学,那条子也就没给她了。我把它留在课本里做纪念。还有一张,是在一中教书时,我要校领导开了一张条子到森供站买杂木的条子,刚好也盖了公章。当时因为缺钱没去买。很快集市上就敞开供应木材了。那张条子也就留作纪念。我把两张盖过公章的条子给了尹子櫵。
尹子櫵:“老师,您别担心。这两张条子肯定有证明作用!”
我:“小尹。我感谢您们。实在不合乎办,您也不用犯难。我看就别办了。反正我两个 外孙也快大学毕业了。他们一工作会管我的。”
尹子櫵:“老师,同学们如果见我没给您办好,一定会削我。您不用担心,一定给您办好。”
三
二零一三年,尹子櫵不知开车在我执教过的学校、教育局、社保部门跑了多少个往返,也不知见过多少型号的中国脸庞。总之,要叫我自己去办的法,我宁可不办也不去见那形形色色的脸庞和眼光。我常想那些权贵人士,真的都有一张比我强的嘴?记得我讲起课来曾把学生们吸引得紧紧盯着我;他们都有一双比我强的手?我也有日赋万言的写作能力。可为什么我就这么窝囊?
六月十六这天,太阳火一样燎烤着大地,尹子櫵又开车来了!他的车不知在我门前往返了多少转。光说汽油也要消耗不少。常常是把要说的话说过就走,茶也不曾喝上一口。更不用说款待酒饭了。
尹子櫵:“老师,您还得去找一下张静阳,你这原先的户口资料不太明晰。社保局的同志要你再到镇里重新办一下。我用车送您去。”
在坐上他的车往我们镇里去的路上,尹子櫵跟我讲起在远方的封加林、刘明球、刘少云。
尹子櫵:“封加林、刘明球、刘少云几个老打电话来催问,说帮你办得怎样了?他们那几个人总以为是我不着力办事。老在询问什么时候把钱打来。他们也确实对您有一份很大的牵挂。我也感动了。不得不见缝插针去找他们。”
我:“小尹。真的,你们还能记得我,我就很知足了!对于我来说,要你们出钱帮我买养老保险,已经是非分之想了。特别是你,要去见那么多人,我觉得真难为你。”
尹子櫵:“老师,快别这么说。我们都愿意实心实意帮你。你没有工资也为教育事业干了二十多年,我们都很佩服。”
到了镇里,找到张静阳。那些办事的一见张静阳称呼我老师,都相当吃惊。也改变了以往那种不冷不热的态度。把户口资料很快帮我办好了。
我带上身份证,又坐尹子櫵的车去一个小区落实户口。在一个小区的派出所,我找到所长-------他是一位老师的儿子,叫曹殷勤。他客气地说:“你这户口要到县里落实。”
尹子櫵只好给段晓红打个电话。
我:“如果不合乎条件办就别找他们了!别让他们难堪..”
尹子櫵:“您在公办学校教了五年,自己又无偿办了二十年,哪个有良心的人能说给您
买个保险不合条件?老师,也没别的。就是找他快一点。不会让他担什么责任。”
在县城户籍管理处门口,我们刚下车就遇上了段晓红。他老远就伸出手来。
段晓红:“老师!快三十年没见了!您气色还蛮好。”
我:“八四年我们见过最后一次。您们为我补开的欢送会。哎!你要上班,怎么跑出来了?现在不是要讲干部带头守纪律吗?”
段晓红:“我一接到
尹子櫵的电话,就请假出来了。人家听说我要来见三十年没见的老师也就准了假。比起尹子櫵来,我耽搁这点时间算啥?”
尹子櫵:“我比你们有优势。我是个体户。”
我心里真不是滋味。这么多年了,我的学生已经在各个岗位上打拼二十多年了,各行各业都有他们站在领导岗位上。我从来也没找过谁。心怕让他们为难。可是,最终还是让他们自己扛上了我这窝囊包袱。我隐隐感到羞愧。我觉得很不好受。但心里是甜的。
段晓红:“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了。老师这回就让我越蛆代庖,我进去帮您办下算了。把身份证也给我。”
他进去不到两分钟就办好出来了,我们在窗外还见他交了十元手续费。把资料交给尹子
櫵:“这以后全靠你了!加点油!”
我掏出十元钱递给她,他说什么也不肯要。
段晓红:“老师,三十年不见了!到饭点了,吃了饭再分手。”
他又打电话把中医院的陈小华夫妇约了来。
饭后,陈小华:“老师,你在这等一会。我回家开车来送您回家。尹子櫵,你走吧。”
见有人用车送我回家,段晓红和尹子櫵先走了。
我心里慌了。我家当时正储放着刚收割不久的油菜。家里脏乱不堪。而且小女儿的两个娃娃一个三岁半,一个半岁。我们家每天都弄得不像样子。怎么好见客人?
陈小华夫妇还把他们两个孩子也带在车上。我心怀不安地坐上他们的车,穿过雨雾,几分钟就到了我的家。
我很希望他们能留下来吃晚餐。但是家里那个乱象委实不好做人。他们一家人站在屋中停留了一会儿,没有落座。
陈小华的妻子小彭把陈小华叫到外面耳语了一阵,陈小华再回到我那垃圾站一样的家。满含怜悯地:“老师,这点钱您就自己去买点什么吧!”
我十分难过地接过六张红钞票。
陈小华:“老师,您就在家等好消息吧!我们大家都在关注您。”
我呆呆地望着他的车缓缓离去。心里五味杂陈。
四
一三年八月份,去贵州表姐家。心中还是想去筹借一些钱准备用以交买保险费的钱。可到表姐那儿一看,表姐的二儿子正买了房子在装修呢。于是我什么也没说。
在贵州的第三天,我接到尹子櫵打给我的电话。告诉我事情快办妥了。但是中途还是把在组织部工作的袁国胜找去了。我一个老太太多麻烦!
社保办事人员对他们说:“她是你们什么人?值得你们这样为她卖力?”
尹子櫵:“是我读高一时的外语老师。自己后来离开了学校。可是她在没拿工资的情况下,自己办了二十年扫盲教育。教育部门还到她家打过几次黑。有次还把课桌拉走了,不过后来退给她了。”
办事员:“怪不得找不到她原先的资料。原来她得罪过教育部门!”
袁国胜:“老伙计,通融通融吧!要是为我母亲,我绝不会这样来求你。可她是我的老师。一个做过对百姓有益的工作的老人。儿子是个呆傻。养了42年,去年走了。有点寒惨啦!实际上,她干过二十多年教育。却没过一个教师节。只领过五年工资,奇葩吧!”
办事员:“我个人还是被你们说动了。好吧。你去把她的档案材料取来吧!”
这些三十年前的学生,为了一个教过他们才一年的“老师”真费了心了。
我听着尹子櫵的陈述,心头一热,眼泪忍不住就掉下来了。
表姐夫知道事情的原委,说:“莹莹,你不简单!能让三十年前的学生这么为你仗义。当然这些学生娃也够讲义气。那三个愿意为你出钱的太慷慨了!那个专门为你跑来跑去的尹同学真叫人感动。”
我怕尹子櫵可能有事找我,第二天我就离开了贵阳表姐家。
中秋节那天,刘少云、封加林、刘明球三个也从外地赶了回来。因为他们四十三-----五十八班同学聚会暨敬贺老校长邬传少先生60大寿。十多个班百来个学生要为他们当年的校长举办一次寿宴以表谢意。下午尹子櫵又开车把我接到宴会举办地。他们还邀请了另外十多个老师。
邬校长我不太认识,因为当年我在那执教时他还没来。但有几个我认识,虽然三十年没见,但我们彼此都认识而且互有好感。但我发现,女教员只我这个已经成为村媪的老太太一个而别无她人。心里隐隐涌起一丝甜蜜、一丝自豪。我感谢我的学生。你们让我过上了“教师节”。那些我教过的男孩女孩(他们也四十八九了)走近我,亲切的叫着。也怪,三十年没见过我竟然能叫出她他的名字!他们很高兴。
刘文章走到我面前说:“老师,今晚上您就在这宾馆住,明天我来接您。”
我笑了:“谢谢!以后机会多着呢”
刘明球、封加林、刘少云几个特意走到我面前。看到他们亲切的笑脸,我醉了!
那晚,我跟袁新秀住一个房间。本来她父母就在宾馆附近住着。为了和我呆在一起,打电话给她父母说她不回家住了。我心里说不出的感动:她是从广州赶回来的。到宾馆宴会已进入高潮了。为了陪我,她竟然让父母等着。
中秋过后,刘明球、封加林、刘少云一直在催促尹子櫵,弄得尹子櫵很尴尬:社保局办事的速度能让他决定吗?
天冷了。终于有一日我接到一个短信称:李晓东,你速拿200元到板桥来取档案。
我想起来,六月份有个性谷的到我家,说着为代敎人员和民办教员办社保这事是他们到省里上访的功劳,凡要办社保就必须交200元给他。我记起六月份尹子櫵说过这事。于是打电话给尹子櫵。
尹子櫵:“老师,您今天搭公共汽车到城里来办退休证和工资折。刘少云、封加林、刘明球已把钱打过来了,我现在就去取。等下我们社保局见。”
我:“我的档案不是还在板桥吗?”
尹子櫵:“我已帮您出钱拿来了。他消息灵通得很。直接找到我把档案送来拿钱。另外社保局要交的300元我也交了。老师您只管来社保局照相就行了!
我找到尹子櫵时,他正在那家照相铺等我。并且已帮我付了十元照相款。
一三年十二月份,我领到第一个月的养老金!
感谢我的学生们!让你们的窝囊老师老有所靠。当然更感谢政府。
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上几段文字写过了,我心里些许好过一些。但每当去领每月的养老金时,我心里总不平静。我想起从前给他们当老师时,好像从来没帮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所能做到的是对每一位学生都一样。不管成绩高低、不管出身贵贱,都一视同仁。也从不把他们的无意犯下的,缺点上报到学校领导的耳朵里,而是直接劝说他们改正。那个《化尴尬为随意》就是其中的一个小故事。学生们给了我养老的保证,除了感谢他们,更应该感谢那三位出资相帮的学生的妻子!
我没有借以扬名的资格。是感激之情驱使我写这些文字的。列举的学生姓名都是真人真事,所有时间,地点都是真实的。
学生们对我的反哺是浓情厚意的。是自己主动的。作为受益的我来说,这享受远不是那每月九百多元钱所能包含的!虽然我是个不幸的奋斗者————连自己的衣食之忧也没有在奋斗中解除。但是我觉得当年我当老师是成功的。我赢得了学生的爱。并且是持久的爱。我内心确实有那么点点自豪。
对学生们的浓情厚谊的反哺,我心怀感激而又觉得不好意思。我唯有真诚的祝福他们。
祝福他们在人生坦途上一路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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