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离骚》全译

·曹克考·

 

〔第一章〕

 

〔之一〕

我是古代颛顼帝的远末子孙啊，

我已故的父亲名字叫作伯庸。

岁星在寅那年初春的正月哟，

庚寅日我降临在这吉日良辰。

先父观察揣度我初生的情状啊，

开始赐给我现用的美好名称。

他给我起了个大名叫作正则哟，

又给我起了个乳名叫作灵均。

我既拥有这么多天赋的美质啊，

还增赐我美好的品行和才能。

身披水边的江离辟野的白芷哟，

编织那秋兰来作为我的佩巾。

岁月飞逝仿佛让我追赶不上啊，

我担忧人生有限而蹉跎光阴。

清晨我拔取山坡木兰而喜悦哟，

傍晚我采摘洲畔宿莽而欢欣。

日月循环交互永远不会停留啊，

四季按时更迭变化终无止境。

我想到草木临秋将衰枯凋零哪，

美人到了暮年也会频添霜鬓。

君主呀你为何不能任贤弃佞呢，

将那些过时的典章制度更新？

君主呀你跨上骏马奔腾驰骋吧，

来我为你引路向着光明前进！

〔之二〕

想当初三王的德行完美精纯啊，

当然吸引了众多良辅与贤臣。

那时正如花椒桂树层层相间哟，

岂只是蕙草白芷才散发芳芬？

唐尧虞舜是多么的光明正大啊，

他们遵循正道大步向前迈进。

夏桀殷纣是多么的狂妄邪辟哟，

只能踉跄狭窄小路走入绝境！

那些小人只会苟且寻欢作乐啊，

所走小路黑暗阴晦 狭窄险峻。

难道我是担心自己会遭灾殃吗？

不，我是担心我们楚国离析分崩。

急匆匆我为兴楚而前后奔波啊，

望您追着前代明王的足迹前行。

君主你不能体察我一片衷情哪，

反而听信小人谗言对我大发雷霆。

我本知忠言直谏会引来祸殃啊，

但又怎么能隐忍放弃而不去言明！

我敢手指苍天请它为我做证啊，

这一切只是为了你绝无其他原因。

当初你我肝胆相照共图大业哟，

没料想你中途变卦却又改道而行！

既然你与我相约立下了誓言啊，

后来就不该逃避而生出反悔之心。

我不是怕与你离别感到难堪哪，

只是痛惜你动摇善变而不讲诚信。

〔之三〕

我精心培育了九畹地的春兰啊，

又种植了秋蕙百亩现已碧绿如茵。

我分块栽种芍药和揭车香草哟，

套种的杜衡和白芷也都喷香吐馨。

希望它们枝干参天 绿叶繁茂啊，

等待时机我将把它们收割得干净。

即使是枝枯花落又何必悲伤呀，

痛心的是众芳变质而污秽了品性。

党人们都贪婪成性 竞相钻营哟，

私囊已满欲壑难填仍逐利追名。

他们既宽恕自己又苛求别人啊，

一个个怀揣着鬼胎而妒火燎心。
象他们那样竭力地追逐名利哟，

可不是我内心迫切追求的事情。

我已明知老境将慢慢地来临啊，

只担心美好的声名不能够彪炳。

清晨我啜饮木兰坠落的露珠哟，

傍晚我咀嚼着秋菊缤纷的落英。

假如我的心灵果真美好纯洁啊，

即使是身心憔悴那又有何要紧？

我取来香木根须拴住那白芷哟，

再串上葳蕤木莲那带露的落英。

我用菌桂的嫩枝连缀起蕙草啊，

编成藤索绑上美丽绵长的胡绳。

我如此虔诚地效法古代圣贤哟，

尽管这样穿戴难得世俗的公认。

虽然我不能和今人志同道合啊，

但我遵循的是彭咸的法则遗训。

〔之四〕

我长长地叹息并且掩面哭泣啊，

同情哪些生活多艰的黎民百姓！

我虽然追求美德却遭遇困阨哟，

早晨进谏到黄昏时却废弃莫名。

他们已经毁坏我的蕙草佩带啊，

我又加上了采摘的白芷作替品。

这些都是我自所珍爱的东西呀，

就是让我九死一生也无所悔恨！

只怨君王你这样的糊里糊涂啊，

始终不能明察百姓的一片苦心。

你周围的侍女们嫉妒我美貌呀，

背后造谣说我以淫荡之姿媚人。

时俗小人们本就喜取巧钻营啊，

违背法度按自己意图任意胡行。

如木工离墨线而顺木头之曲哟，

竞相逢迎献媚却认为符合规程！

我愁闷忧郁而又无比的失意啊，

在这混浊的时代独我潦倒困顿。

我宁愿忽然死去而尸漂江河哟，

也不忍心像他们那样无耻偷生！

我像雄鹰独飞不与俗鸟合群啊，

自古来正邪本就如此泾渭分明。

方孔用圆柄安装怎么能相合呢，

哪有不同道的人能携手而同行？

委屈本心压抑住自己的感情啊，

容忍指责接受斥骂之辱而不鸣。

死于正直的事业来保持清白哟，

这在先贤那里本就会受到嘉评。

〔之五〕

我后悔没有看清前方的道路啊，

长久地伫立之后我将回头转身。

回转车马再重走来时的道路吧，

况迷失方向还没走太远的路程。

马匹漫步在兰花盛开的水滨啊，

奔上生长椒树的山坡暂且休整。

既然进言不纳反而遭受罪过哟，

还是回乡修我原来清白的德性。

裁制青碧的荷叶做我的上衣啊，

再采集洁白的莲花做我的下裙。

世俗没有人理解我也就算了吧，

何况我的情感确实是高洁芳芬。

加高我的冠冕使它高高耸立啊，

再加长我的佩巾使它五彩缤纷。

虽然是芳香和污垢混杂糅合哟，

唯独我美好的品质还没有污损。

忽然间我回过头来放眼远望啊，

我看到四方原野那如画的美景！
我身上有这么多缤纷的佩饰哟，

在旷野中显得更加芳菲而鲜明！

黎民百姓各有各的生活追求啊，

只有我常把修洁的习惯放在心。

即使遭肢解也不能改变志向哟，

难道我的心还有什么畏惧怨恨！

 

〔第二部分〕

〔之六〕

女嬃她唠唠叨叨地对我劝戒啊，

一再地责备我糊涂而愚味不明。

她说鲧过于忠直而不顾自身呀，

最终在那羽山之野丢掉了性命。

你为何过多地直言而好修洁啊，

唯独你具有这么样的亮节高风？

蒺藜王刍苍耳这些恶草满屋呀，

唯独你判识割舍而不佩用它们？

众人怎么能挨家挨户去诉说啊，

又有谁能体察咱们内心的感情？

世人都在拉帮结伙互相吹捧呀，

你为何清高独处连我的话不听？

〔之七〕 

我依先圣遗训坚持中正之道啊，

心怀愤懑而深深地慨叹直到如今。

我渡过奔流的沅水湘江南行哟，

以大舜的名义慷慨陈词表白心情：

夏启偷来九辩和九歌的仙乐啊，

却大肆纵情安逸享乐而沉迷不醒。

他不顾创业之难去远谋未来呀，

幼子五观引起内乱因而失了民心。

羿过度游乐而无休止地打猎啊，

沉迷于射杀那些硕大的异兽珍禽。

本来胡作非为之徒少有善终呀，

国相寒浞贪恋羿妻纯狐终于得逞。

过浇身披坚甲仗着强壮体格啊，

放纵情欲而不能节制更不知隐忍。

整日安逸享乐忘记自身安危呀，

他的头颅因此被少康帝砍落埃尘。

夏桀因为违背了天道和伦常啊，

因此他就遭遇了祸殃而国亡身丧。

殷纣王把他的忠臣剁成肉酱呀，

结果殷朝的宗庙被毁坏国运不长。

商汤夏禹庄重严谨而又虔敬啊，
周文周武讲究治国之道毫厘不爽。

无论是举荐贤才或提拔能人哟，

全都遵循着法度而绝无偏颇不当。

苍天光明正大从不徇私偏袒啊，

考察有德者安置他作为辅臣贤相？

唯独那些具有美好德行的人呀，

才能够让他享有这天下称雄称王。

看过了前朝的得失再看后世啊，

细察就可见所有君王谋事的根本。

谁没有道义而能够享有天下呢，

谁没有善行又能让万民俯首称臣？

现在我身临险境离死亡不远啊，

可是对最初的理想依然没有悔恨。

如同不量木孔却把榫头修正呀，

所以前代贤哲常招致菹醢的极刑。

我满怀忧郁一次次忧伤哭泣啊，

悲叹自己命运多舛而又生不逢辰。

拔一把柔软的蕙草擦拭眼泪呀，

哗哗地泪流不止沾湿了我的衣襟。

(之八)

跪在铺开的前襟上慷慨陈词啊，

我光明正大而且有中正之道在心。

我驾上白龙牵引的凤凰之车呀，

随着骤起的扬尘大风我向上飞行。

清晨从舜的墓地苍梧山启程啊，

傍晚就到达了昆仑山的悬圃仙境。

我想在神宫大门前稍作停留呀，

却见夕阳缓缓坠落天边暮色暝暝。

我请求驾车的日神停车稍息啊，

希望它不要急于向那崦嵫山降临。

道路多么漫长而又多么遥远啊，

我还将上上下下不停地探索追寻。

在日神沐浴的天池饮我的马哟，

在日出的扶桑树上拴住马的缰绳。
折下若木的枝条把太阳轻拂啊，
我暂且逍遥而自在地徜徉个不停。

让月神在我的前面开路导引哟，

让风神在我的后面飞奔跟得紧紧。

凤凰神鸟飞在前面为我警戒啊，

雷神告我所需行装尚未准备完整。

我命令凤凰鸟不停向前飞行啊，

不分夜晚和白天一路上风雨兼程。

旋风时而聚集又不时地离散哟，

它率领着五彩云霞把我热烈欢迎。

那云霞也纷纷聚集时而分开啊，

上上下下纷乱飘动而又五彩缤纷。
我请天帝的守门神为我开门呀，

他却身倚天门望着我呆呆地发愣。

天色渐渐变暗天门即将关闭啊，

我编结着幽兰被挡门外伫立引颈。

这世道是多么污浊善恶不分呀，

小人们爱掩盖他人长处嫉妒贤能！

（之九）

清晨我将渡昆仑山下的白水啊，

登上阆风高山系好龙马的缰绳。

我忽然回首眺望而热泪盈眶哪，

悲叹高高山上没有美丽的女神。
我漫游来到东方春神的仙宫啊，

折下玉树的枝条接续我的佩巾。

趁着那娇艳的花朵尚未凋谢哟，

看到下界的美女赠予我的柔情。

我让雷神丰隆驾起他的彩云啊，

寻找洛水女神宓妃居住的仙庭。

解下佩饰与她交谈表我诚意哟，

请能说会道的蹇修做我的媒人。

她心神不定总和我若即若离啊，

忽然又乖违不合对我冷若霜冰。

她晚归到穷石山的屋舍停宿哟，

清晨在洧盘的水边洗浴发鬓。

自恃自己的美貌而骄横傲慢啊，

整天在外闲游浪荡而娱乐纵情。
虽然她确实漂亮却不知礼仪呀，

志趣相违我只好放弃改换门庭。

就像这样我观察了四极八方啊，

周游了上天仙界重又回到凡尘。

远望那碧玉垒砌的高台之上哟，
看见有娀国美女简狄玉立亭亭。
我想让鸩鸟去帮我说媒拉线啊，

鸩鸟却对我撒谎说她品貌不行。

我又托善鸣的雄鸠飞去传言哟，

可我讨厌它多嘴多舌轻佻巧佞。

我心里犹豫不决而疑虑重重啊，

想亲自前往觉得不可冒昧求聘。

凤凰既然受委托收到了聘礼哟，

恐怕比我先到的应是帝喾高辛。

想到远方栖身怕无容身之所啊，

只好自己四处漫游而逍遥散心。

夏后的儿子少康还没有成家呀，

有虞国还留有两位秀美的佳人。

我请的媒人软弱无能口又笨啊，

恐怕传话不牢也难能美满玉成。

世人混浊愚昧总爱嫉贤妒能哟，

他们喜欢遮人美德而彰显恶名。

美人的深闺已离我更加深远啊，

智慧的君王仍然昏聩执迷不醒。

怀着满腔衷情可是无法倾诉哪，

我怎么能忍耐就这样老死终生！

 

〔第三部分〕

（之十）

我求取占卜用的灵草和竹筹啊，

让那明智的神巫灵氛为我占卜。

他说：一双好男女必定能相合呀，

谁对真正美好的事物而不羡慕？

想一想九州之地是多么博大啊，

难道只有这里才有你爱的美女？

他说：你努力地远走不要犹豫吧，

哪个求贤的君王会放弃你而去？

天涯海角什么地方没有芳草啊？

你又何必留恋故国的这块瘦土？

这人世间黑暗让人头晕目眩哪，
谁说能把我的好坏分辨得清楚？

天下民众爱好憎恶确有不同啊，

惟独楚国的这群党人最为特殊。

他们总喜欢把艾蒿佩带腰间哪，

却说芳香的幽兰不能随身佩服。

草木的香臭美丑都不能区分啊，

难道还指望他们鉴别珍宝美玉？

他们取粪土装满自己的香袋呀，

却说申椒树没有芳香一无是处。

（之十一）

想听从神巫灵氛占卜的吉言啊，

我心中犹豫不决而又疑虑深深。

巫咸今晚也将要从天上降临哪，

我怀揣着香料和精米前往邀请。

百神遮天蔽日也将全部降临啊，

九嶷山的众山神纷纷赶来欢迎。

祥瑞的云霞金光闪闪而显灵呀，
巫咸告我古代君臣遇合的典型。

他勉励我要努力地上下求索啊，

按照法度去选择志同道合之人。

夏禹商汤能严正地选拔人才啊，

皋陶伊尹因此作了他们的辅臣。

假如你热衷并爱好修身洁行哟，

又何必到处去行走求托那媒人？
傅说曾经在傅岩做过泥木工啊，

殷高宗武丁用他为相不生疑心。
姜太公曾在朝歌操刀做屠夫哟，

遇到周文王而被举用直上青云。

宁戚在齐敲打着牛角而歌唱啊，

齐桓公闻声选材用他充当辅臣。

趁着青春尚盛年华还未衰老啊，

施展你的才华还有很多的时辰。

当心那伯劳鸟提前立夏鸣叫呀，

使得春天百草从此失去了芳菲。

为何我的玉佩如此异彩纷呈啊，

众人要故意地去遮掩它的光辉？

唯有那些小人真是不能信赖啊，

担心他们出于嫉妒将玉佩折损！

时世纷纷乱乱而且变化无常啊，

我又怎能在这里久久流连不舍？

兰花和芷草全都消尽了芬芳啊，

荃与蕙也都化成了衰枯的蔓草。

为什么过去那些香花和香草呀，

现如今竟然都变成萎靡的艾蒿？

难道还有别的什么缘因可找啊？

都只怪他们自己没有洁身修好。

我本以为那幽兰可作为依靠哟，

谁知它也是名不副实徒有其表。

抛弃自己的美质而随俗浮沉啊，
苟且地得以和这众芳排列一道。

花椒专横奸巧而又放肆孤傲呀，

樧木也想钻进香襄里冒充珍宝。

他们既然寻求门路钻营仕禄啊，

又怎能保持美质让人敬重仿效。

这些世俗之徒本就随波逐流哪，
谁又能在恶劣氛围中不受污淖

那香椒和兰草尚且如此腐臭啊，

更何况揭车与江离节操也难保！

唯有我这美好的佩饰最可贵呀，

人们抛弃它的美质仍玉洁冰清！

它清香馥郁难受丝毫的污损啊，

芳香四溢没有消散而直到如今！

玉佩声与脚步和谐让我欢愉呀，

姑且漫游仙界寻找理想的女神。

趁着我佩饰正闪着璀璨光辉啊，

我要周游世界观察那万物生灵。

〔之十二〕

灵氛已告知我占卜显示吉祥啊，

选择好吉日良辰我将要出走四方。

我折下琼枝作为精美的菜肴呀，

我将捣碎那玉屑作为充饥的干粮。

腾飞的神龙是我驾车的坐骑啊，

我的车马杂用那美玉和象牙装璜。

怎能违心地跟党人同流合污啊，

我将飘然远逝主动离开那群奸党。

我要回车择路转向西方昆仑哟，

即使道路遥远曲折也要周游闯荡。

扬起满天云霞作旗遮天蔽日啊，

玉制的鸾形车铃发出铿锵的音响。

早晨我从天河渡口开始出发呀，

黄昏时分我已在西天的边际徜徉。

凤凰展翅连接着绚丽的彩旗啊，

高飞云天雄健而严整地自由翱翔。

转眼间我来到这流沙的荒漠哟，

沿着赤水河我从容不迫逆流而上。

我指挥蛟龙在渡口搭起桥梁啊，

命令西皇少皞帮我涉过湍流激浪。

行程如此遥远天路这般艰难哪，

我叫奔驰的车队暂停而稍待路旁。

路过不周山我们又向左拐弯啊，

指着西海那是我神往已久的地方。

我那千乘车辆列队向前迈进呀，

一排排玉制的车轴在隆隆地轰响。

每辆车驾着八条蜿蜒的神龙啊，

车上插着的云旗在空中随风飘扬。

我定下心来放慢了行进速度哟，

神采飞扬而心如奔马驰向那远方。

我演奏着九歌又舞起了九韶啊，

姑且假借时日尽情地欢乐和歌唱。

我升而又升直上灿烂的天宇哟，

居高临下忽然瞥见了熟悉的故乡。

我的仆人悲泣那马儿也怀恋啊，

它蜷曲着身子频频回首止步怅惘。

【尾声】

唱道：罢了吧，罢了吧！

举国没有谁能够理解我的心啊，

我又何必苦苦地怀恋着故国家乡！

既然没有人能与我推行美政哟，

我将追随彭咸前往他居住的地方。

曹克考作于2002年端午节 

   2023年端午节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