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基质降解药物治疗后,小鼠肿瘤中的基质(蓝色)减少了(从上到下),血流量(绿色)增加了。在其他动物研究中,这种变化改善了抗癌药物的功效。
去除基质压迫
我的团队能够找到清除细胞外基质的药物,多亏了一个偶然的发现。细胞外基质由蛋白质纤维(主要是胶原蛋白)和凝胶状物质(如透明质酸)组成。科学家一度认为,透明质酸比胶原蛋白更能干扰药物向肿瘤的运输。但在2000年,我们吃惊地发现,在干扰药物输送方面,组织硬度的作用更为重要,而组织硬度正是取决于组织中胶原蛋白的含量。我们还发现,用胶原酶将蛋白质纤维降解,可以大大增加一种直径150纳米的微粒(我们用这样大小的纳米粒子代替抗癌的纳米药物进行实验,但到那时为止,取得的成果不大)的扩散能力——即便在药物最难穿透的肿瘤中也是如此。我们随后的研究显示,当我们向小鼠体内同时注入破坏胶原蛋白的胶原酶和150纳米的病毒颗粒(用于杀伤癌细胞)时,小鼠体内肿瘤的萎缩程度,比只注入病毒颗粒时更明显。
与结果同样有趣的是,我们知道,如果药物将人体内的胶原蛋白全都降解了,那将会造成很大的问题,因为胶原蛋白是我们的骨骼与组织的结构成分。我们需要一种更安全的药物,它只能作用于肿瘤,而不会对全身产生广泛的影响。不过,哪里有这样的药呢?很快,我们想到了一种叫作松弛素(relaxin)的激素。这是女性在怀孕期间产生的一种激素,能抑制胶原蛋白的合成,并促进其降解。准妈妈们能分泌很多松弛素,而这并没有对她们的身体造成不好的影响。因此我们猜想,能否利用松弛素降解肿瘤中的胶原蛋白?
2002年,我们用松弛素对荷瘤小鼠(tumor-bearing
mice)进行了两周的治疗。果然,它能够重构胶原蛋白,使其变得更加多孔,并且改善我们用以替代药物的大分子在肿瘤中的分布。一些研究人员研究了其他类型的肿瘤,进一步证实了我们的结论。但我们后来得知,有研究显示松弛素可以加速某些肿瘤的恶化进程,如前列腺癌。考虑到结果的差异和
所涉及的风险,我们不可能在人体中进行这样的试验。抗高血压药的新用途
失望过后,我们开始寻找其他药物。我们决定专攻促进细胞合成胶原的关键蛋白:转化生长因子β(transforming
growth factor
beta,TGF-β)。我们发现,用于治疗高血压的药物一般不只会降低血压,它们在人体内通常还会产生另一种作用——抑制TGF-β的活性。
此外,作为血管紧张素受体拮抗剂,这些用来治疗高血压的药物还可以破坏另一种参与胶原稳定过程的分子的功能。我们知道,包括洛沙坦(losartan)在内的许多血管紧张素受体拮抗剂,可以降低细胞外基质过量的实验动物体内多种胶原的水平,并且能减小高血压患者心脏和肾脏的负荷。然而到目前为止,我们没有找到任何已发表的文献,报道这些药物对胶原蛋白水平或肿瘤固体压力的影响。
为了确定血管紧张素受体拮抗剂能否降解肿瘤中的基质,从而改善抗肿瘤药物在肿瘤组织中的分布,我们对四种荷瘤小鼠(分别带有胰腺导管腺癌、乳腺癌、黑色素瘤,以及结缔组织中产生的肉瘤,这四种肿瘤都富含基质)用洛沙坦给药两周,得到了两个令人兴奋的结果。首先,肿瘤中的胶原蛋白减少了;其次,我们用来替代靶向杀伤癌细胞药物的直径100纳米的微粒,在肿瘤组织中扩散得更广泛了。我们推断,纳米微粒之所以可以更好地渗透,是由于胶原蛋白的含量减少了。2011年发表的一篇研究论文中,研究人员用真正的药物——美国食品药品管理局批准的靶向抗癌药物多喜(Doxil,直径约100纳米的阿霉素脂质体)以及病毒颗粒(直径约150纳米),在啮齿类动物中进行了后续研究,得到了同样的结果。
在研究过程中,我们还发现,洛沙坦的剂量越高,降解胶原的作用就越大。出现这样的剂量依赖性是一个好迹象,因为这说明观察到的效果确与药物有关。这一发现也暗示,提高洛沙坦的浓度可以更好地降解胶原蛋白,甚至可以使富基质肿瘤中的血管开放到足够的程度,以便抗癌药物更好地通过肿瘤血管,到达之前血液无法到达的大片肿瘤区域。事实证明,对乳腺癌小鼠和胰腺癌小鼠给药两倍剂量的洛沙坦,进一步开放血管,能提高纳米药物以及标准化疗药物的输送和药效。
药物输送的障碍
不容小觑的力量
从理论上说,随血流运输到肿瘤的抗癌药物,可以到达肿瘤的任何地方,杀死其中所有的癌细胞。但是,升高的液体和固体的压力,足以阻止药物达到癌细胞(见左图)。癌症专家已经研发出可以减小肿瘤组织间隙液压的药物。如今,正如作者在这篇文章中所阐释的,研究人员认为,他们可能找到了一种可以减少细胞和基质产生的固体压力的方法(见右图)。
接下来我们想知道,在人类癌症患者身上,高剂量的洛沙坦或其他抗高血压药会不会增强常规化疗药物和纳米药物的疗效。虽然我们还没有明确的答案,但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一可能性。对过去那些同时接受抗肿瘤药物和抗高血压药物治疗的患者(这些患者不仅患有癌症,同时也有高血压)的研究显示,某些抗高血压药物似乎能在一定程度上提高抗癌效果。例如,一项对过去研究的统计分析表明,相对于单独进行化疗,联合使用抗癌药物吉西他滨(gemcitabine)和血管紧张素受体拮抗剂(或某些相关酶抑制剂),可以使胰腺导管腺癌患者的总生存期延长大约六个月。
当然,回顾性研究自有其局限性。但是,接受高血压治疗的癌症患者的数据,与我们在小鼠中的发现是一致的,这为研究人员在人体中检测血管紧张素受体拮抗剂能否作为降解基质的药物提供了基础。美国麻省总医院的一个研究团队已经开始了一项临床试验,联合使用洛沙坦和标准化疗,治疗胰腺导管腺癌(这种癌症患者的五年生存率不到6%),试验将在几年内得出结果。未来,如果一切顺利,我们便可以联合使用血管正常化药物(例如VEGF受体拮抗剂)、基质降解药物和靶向抗癌药物,大大提高癌症治疗效果。
和大多数药物一样,抗高血压药物也有一些副作用,它们不能用于有肾脏疾病或低血压的癌症病人。即便对于血压正常的患者,使用的剂量也需要严格监控,以免造成严重的血压下降。要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可以想办法对血管紧张素受体拮抗剂进行修饰,使它们既能降解基质,又不会降低血压。我们正在朝这个目标努力。肿瘤会对大多数药物产生耐药性。肿瘤是否会对洛沙坦或其他血管紧张素受体拮抗剂产生耐受,还是个未知数。
备选方案
那么,对于那些不能服用降压药,或者即便可以服用,但药效不明显或不持续的癌症患者,我们又该怎么办?将肿瘤中非纤维性的透明质酸分子作为靶点,也许是另一种对付肿瘤基质的方法。大约25%的人类肿瘤中存在大量透明质酸,如胰腺导管腺癌、乳腺癌、结肠癌和前列腺癌。我们最近发现,一种可以降解透明质酸的透明质酸酶,确实可以减少荷瘤小鼠体内肿瘤组织中的固体压力。我们的研究结果已经表明,洛沙坦也可以减少肿瘤中的透明质酸。其他研究人员也已经证明,透明质酸酶可以降低血压。在这些研究的基础上,科学家正在进行临床试验,检测一种名叫PEGPH20的酶对胰腺癌的疗效。我们和另外一些研究团队也在其他具有基质降解作用的药物上,取得了一定实验成果。
为了完善基质降解疗法,研究人员需要一些方法来检测各种药物对肿瘤基质的实际影响。破坏肿瘤基质的物质真的会减少血管周围的压迫力吗?哪些药物最有效?基质减少的程度真的能影响传统抗癌药物的运输效果吗?对这些问题的研究,已经取得了一定的进展。一种名叫“二次谐波成像”(second-harmonic
generation)的新方法,可以帮助研究人员发现和测量肿瘤中的胶原蛋白。此外,我们已经找到一个相对简单的方法,可以测量肿瘤中的压力——当我们从实验动物体内取出一块肿瘤,将其一切为二时,两个小肿块会自发地膨胀。测量小肿块的膨胀程度,再应用数学公式进行计算,我们就可以得到肿瘤内部压力的大小。
肿瘤物理学
为什么只有固体挤压肿瘤血管?
人们常常惊讶地发现,只有基质和癌细胞可以挤压肿瘤血管,并使其关闭,而组织中的液体成分没有类似的作用。为了解释这一现象,可以用一个扔进大海的饮料瓶来打比方。
互补策略
阻止肿瘤血管的生成
实体肿瘤的生长,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延伸进肿瘤的“新生血管”。这些血管为肿瘤提供了营养物质和氧气,还能带走代谢废物。并且,新生血管的形成过程会破坏血管的基膜,使癌细胞更可能穿透血管、发生转移。
如果可以采取一种“饥饿疗法”,阻止肿瘤血管的形成,就能在很大程度上阻止肿瘤的转移、减少肿瘤的复发概率。
要做到这一点,我们首先需要了解肿瘤血管生成的基本原理。“血管新生刺激因子”和“血管新生抑制因子”共同控制着血管生成过程。一般情况下,这两类因子处于相互平衡的状态,然而某些病理条件(比如缺氧)会诱导机体过度产生“刺激因子”,并降低“抑制因子”的表达量,打破平衡,导致大量异常新生血管的产生。血管内皮生长因子(VEGF)是一种常见的“血管新生刺激因子”,研究表明,几乎所有新生血管较多的实体瘤(solid
tumor)都会表达很多VEGF及其受体。
根据上面的理论,想要抑制肿瘤血管的生成,我们可以想办法阻断“血管新生刺激因子”的作用。这一类治疗策略,主要都在于阻断VEGF的作用——其中,中和VEGF的单克隆抗体贝伐单抗(中文商品名“阿瓦斯汀”)是一个成功的范例。贝伐单抗于2004年2月26日获得美国食品药品管理局的批准,是美国第一个获批上市的、抑制肿瘤血管生成的药物。然而,贝伐单抗存在肺栓塞、心肌梗死、脑血管意外等严重毒副反应,并且会干扰VEGF的正常生理作用。
因此,近年来,研究人员更加关注直接作用于血管的抑制因子。这类药物仅作用于增殖的血管内皮,副作用小、不易产生耐药性。其中,血管抑制素(angiostatin)和内皮抑制素(endostatin)的发现,促进了血管新生抑制因子的研究。然而,由于无法证明确切的抗肿瘤效果,血管抑制素和内皮抑制素均止步于期临床试验。山东先声麦得津生物制药有限公司(原山东麦得津生物工程股份有限公司)于1998年开始进行内皮抑制素的研究,他们采用大肠杆菌表达体系,生产出一种新型的重组人血管内皮抑制素,商品名为“恩度”(Endostar)。恩度于2005年9月12日获得中国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总局颁发的“国家一类新药证书”,成为全球第一个获批上市的血管新生抑制因子类药物。尽管尚存在诸多争议,但恩度的抗癌活性得到了许多权威实验室的肯定,其中包括以发现血管抑制素和内皮抑制素而闻名的美国哈佛大学犹大·福克曼(Judah
Folkman)实验室。
和内皮抑制素一样,血管抑制素也具有深入开发的价值。近年来,研究人员发现了一些与血管抑制素同源的蛋白片段。这些分子具有分子量小、活性高等优点。人纤维蛋白溶酶原K5(PlasminogenKringle
5)就是其中之一。和血管抑制素一样,人纤溶酶原K5也是人纤维蛋白溶酶原的水解片段,与血管抑制素相比,K5分子更小,活性也更强。
不过,K5已在美国和中国获得专利保护,这限制了研究人员的进一步开发和应用。我们课题组经过多年的前期研究,应用基因突变和基因重组技术,开发出一种新的突变型K5重组蛋白。我们去除了原蛋白中的无关序列,并将其中的五个酸性氨基酸进行替代,消除其对活性部位的“遮挡效应”。重组的K5蛋白具有分子量更小、可溶性更强、表达量高、性质稳定、易于纯化及更强的抗血管增生活性等优点,具有良好的开发前景,已获得发明专利,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目前,重组K5蛋白正在进行抗肿瘤的临床前研究。
——杨霞(本文审校)
我时常在想,细胞外基质降解后,癌细胞会不会更容易穿过基质,进入血管和淋巴管,转移到身体的其他部位呢?同样,人们也在怀疑,当基质降解、血管疏通之后,流经肿瘤的血流量增加,是否有助于癌细胞逃逸,进入循环系统?癌细胞从血液中得到更多营养物质之后,会不会生长得更快?这两种情况会同时发生吗?要解答这些问题,我们还需要进一步的研究。然而,一些研究结果已经表明,将血管正常化能够缓解肿瘤中的压力,并且这种治疗方法不会促进肿瘤的生长和转移。为什么?一方面,确实会有更多的营养物质输送到癌细胞,增强其迁移能力;但另一方面,正常化的血管可以缓解缺氧的状况,而缺氧可以促进肿瘤恶性化发展,破坏免疫反应,削弱许多疗法的效果——这些负面影响均会随着血管的正常化而减弱。此外,肿瘤血管的正常化,可以提高大量药物和免疫细胞在循环系统中的扩散能力。开放血管的效果,足以抵消该疗法对肿瘤生长的促进作用。正在进行的动物实验和人体试验,将会揭示哪一种影响更加重要。
继续探索
回头想想,当我和同事最早开始考虑用血管紧张素受体拮抗剂对抗癌症时,我们曾经咨询过一些人,他们都不看好我们的思路。顾名思义,抗高血压药显然会导致肿瘤血流量下降,而非上升。此外,许多小鼠实验和人体试验表明,血管紧张素(与血管紧张素受体拮抗剂不同,这类药物会导致血压上升)会增加肿瘤血流量。然而,那些研究没有考虑基质对血管的压迫作用,而且,一个评估血管紧张素对癌症的治疗效果的临床试验也遭遇了失败。几年后,我们找到了那次失败的原因:据我们推测,在药物作用下,来自基质的压力使血管迅速关闭,血流的上升只是暂时的。
放眼未来,身为癌症研究人员的我们,需要的不仅是更好地理解癌症的遗传和细胞机制,还应当考虑肿瘤所受到的物理压力。我们需要充分利用这些知识,认识肿瘤发展的规律,改进癌症检测和治疗方法。肿瘤能够借助物理力量生存,而现在,我们也应该利用物理学知识进行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