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是跺脚一走。祥子不能走。就是让他去看守北海的白塔去,他也乐意;就是不能下乡!上别的都市?他想不出比北平再好的地方。他不能走,他愿死在这儿。
——《骆驼祥子》第九章
为什么都讲了这么多讲《骆驼祥子》,到了最后我们才来介绍作者呢?这看上去很不符合很多老师开场就知人论世的套路,但我一直坚持要把对作家的介绍和课程的要点结合。今天,讲语言风格,才正合适讲老舍其人。
老舍,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还是一位生活在底层的北京人。父亲是一名满族的护军,阵亡在八国联军攻打北京城的战争中,全家靠母亲替人洗衣裳做活计维持生活。九岁时得人资助始入私塾。其后一直在北京生活、学习、工作,直至25岁那年旅英教书。这样的经历让老舍了解北京劳动人民,熟悉他们的语言方式,在写作一本以北京底层劳动人民为主角的小说时,就明确了一点:“既决定了不利用幽默,也就自然的决定了文字要极平易……我就注意到如何在平易中而不死板。恰好,在这时候,好友顾石君先生供给了我许多北平口语中的字和词。给平易的文字加上些亲切,新鲜,恰当,活泼的味儿。因此,《祥子》可以朗诵。它的语言是活的。”(《我怎样写骆驼祥子》)
这段自述让我们得以概括出《骆驼祥子》这部小说的语言风格:京味,口语化。
先说京味。
京味儿文学是一个用得烂熟的词,但是在概念上如何界定,大体有四个特点:1、作品中必须运用北京语言,这是第一要素;2、运用北京语言描写北京的人和事;3、作品中环境和民俗是北京的;4、发掘北京人特有的素质。据此,我们来例句《骆驼祥子》的“京味”语言。
首先,老舍熟悉北京的地理环境,小说中涉及的北平市的山水名、地方名、大街小胡同名及店铺名等等都是相当真实的。比如《骆驼祥子》中最能体现京味儿特色的有关线路的描写。第一次,祥子拉着自己的新车,由新街口,出西直门,过高亮桥,被大兵抓走。第二次,祥子牵着骆驼逃出磨石口,过海淀进西直门。第三次,祥子由东城拉曹先生会曹宅,路过天安门,到南长街,摔了车,伤了人。第四次,虎妞找祥子谈话,由南长山街,经中山公园往北走,一直走到北长街北头。第五次,
祥子拉曹先生有西城会曹宅,被特务跟踪,奔景山背后的黄化门左宅。以上几次线路的描写,北京好像突然站立在我们眼前,变成了立体的。这里透露出作者对北京的熟悉,对北京的热爱,以及浓浓的地域特色。
其次,老舍铺展出一幅北京风俗画,老北京的风土人情、生活习惯都包罗其中。比如,上祭灶的风俗,过寿的排场规矩,大杂院的群居生活。这些市井画面使这部作品含有时代特色,又有浓郁的京味儿。
再者,老舍让人物用北京口语说话。
比如,“那才透着邪行呢!”“透着”一词是典型的北京口语动词,类似的小说中还有“鼓逗”(反复摆弄)、“抠搜”(吝啬)、“哗啦了”(失败之意)、“挤兑”(让人过不去,欺侮人)、“咂摸”(仔细辨别)、“扫搭”(匆匆地看一看)等词,都是既准确又传神,并透着浓浓的京味儿。
还有独特的副词,如“紧自”(老那样)、“横是”(大概)、“一晃儿”(表示时间过得快)。
另外,在方言中,名词时最具有地方色彩的。北京口语中“心思”叫“心程”,“累赘”叫“吃累”,下午晚些时候叫“晚半天”等等,这些地方色彩比较浓郁的名词,用在小说中,更增加了小说的地域色彩。比如原作中的“就是那些花生,似乎也是没心程去动。”“鬼没有他们那么多的吃累。”“明天落座,晚半天就有亲友来。”
老舍先生的作品是京味儿文学的颠峰,体现出北京语言崇高的美学境界。
再说口语化。
据说,《骆驼祥子》有人用电脑统计,只用了常用字二千四百一十一个,因而具有小学水平的人也可以毫不费力地进行阅读。在这里,不仅冷僻字眼儿一个也没有,就连人们常用的“时”,老舍不是写成“时候”,就是写成“那阵子”,因为单说一个“时”字显得文绉绉的,不合乎普通人到口语。
叙述的口语化让小说很容易看下去。开头这样写道:“我们所要介绍的祥子,不是骆驼,因为‘骆驼’是个外号;那么我们就先说祥子,随手儿把骆驼与祥子的那点儿关系说过去,也就算了。”这是一种标准的叙述方式,由于是叙述,所以句子不能长,否则讲的人吃力,听的人也不容易明白;叙述的词语不能艰深,否则便难以达意。口语化自此贯穿了整部小说,像作者在跟读者聊天,像主人公在自言自语。
“他下了决心,一千天,一万天也好,他得买车!…他对自己起下了誓,一年半的工夫,他——祥子——非打成自己的车不可!”这种让人物的内心活动直白口语化的写法,使祥子心头斩钉截铁的话语响亮地回荡在读者耳旁,从而产生情感上的共鸣。小说从而既保留了第三人称叙述的俗白,又同时兼有第一人称自述的真实与亲切感。
人物语言更是非常口语的。刘四爷在寿宴上和虎妞有一段撕破脸的对话:有:
虎妞反倒痛快了:“我不要脸?别叫我往外说你的事儿,你什么屎没拉过?…”
“我?”刘四爷的脸由红而白,把当年光棍儿的劲全拿出来:“我放把火把棚烧了也不能给你用!”…
这段对白,突出了虎妞的泼辣粗野和刘四爷的自私冷酷,用的是典型的北京口语。句子短,句法灵活,而又生动传神,自然贴切。
其他诸如肖像描写、动作描写、景物描写也都是一色的口语。写“刘四爷是虎相。快七十了,腰板不弯,拿起腿还走个十里二十里的。两只大圆眼,大鼻头,方嘴,一对大虎牙,一张口就象个老虎。”写“说翻了,过去就是一把,抓住他们五六十块钱一身的洋服绸子,至少给他们印个大黑手印!”写“六月十五那天,天热得发了狂。太阳刚一出来,地上已像下了火。”
俗白而传神,这是老舍小说口语化特有的魅力。
北平,不仅是祥子难以割舍的土地,也是老舍赖以生存的精神地理。很多作家都有着属于自己的地域密码,比如贾平凹的商州、阿来的藏区、莫言的高密东北乡、王安忆的上海里弄、冯骥才的天津等。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不仅是祥子的北平,这也是老舍的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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