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和尚把《红楼梦》赞下去了

惠九鹏是个心高气傲的人，自恃有才，走道都是拧着脖子的，他和人辩论，很少输过，对《红楼梦》更是偏爱有加，在红学界也小有名气，出过《红楼梦》研究专著。但他和人辩论，都是从艺术性入手，从来没有人和他讨论过文学形态高低，今天算是个大大的意外，因为毫无防备，被和尚斜刺里一棒打晕了，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但他毕竟是高手，略一思忖，说：“论形态，喜剧的确有它的长处，但写小说，毕竟还是要看人物是否鲜活，对不对？您承认不承认《红楼梦》人物刻画的鲜活程度无人能比？那里面的人物个个都是活灵活现的，您承认不承认。”说完直盯着和尚看。

和尚似有若无地点点头：“写小说就是写人物，这是铁律，无可非议。但您是红学专家，如果仅以鲜活评价红楼人物，就贬低了《红楼梦》的价值。”

惠九鹏一愣，说他贬低《红楼梦》？他一直防着人贬，却没防人赞，这太反常，……他未敢贸然迎合，反更警惕地问：“哪依您说，如何评价才不算贬低？”

和尚合掌示意得罪：“不好意思，班门弄斧了。文学人物有四级：真，活，情，趣。‘真’是及格，最低标准；‘活’是铜牌，‘情’算银牌，‘趣’是金牌。如果仅以‘鲜活’评价红楼人物，只能算铜牌得主，红楼人物至少应该达到银牌‘情’字级。宝玉、黛玉可以‘情圣’看待，这是一般文学作品难以企及的。”

这说法惠九鹏第一次听到，他有了点不安，虽然对方似乎是在帮他说话，但背后隐藏着的却是他看不到底的实力，这让他恐惧。慌乱中他说了句中性的话：“这是你的私家标准吧，我怎么从未听说过这个评价标准。”

和尚点头：“是我为文学人物定的级。”

惠九鹏心里一松：“你的私家标准拿来当公用尺度不大合适吧？”

和尚点头：“关键要看它有没有道理。”他咳一声，“‘活’高于‘真’不用证明了吧？绘画、照片都可以‘真’，但永远没办法‘活’，自然界的动物、植物才是‘活’的，对不对？照片、绘画再真，也比不过活的动植物，达到极致才说‘几可乱真’。”他略顿，“同理，‘情’高于‘活’。自然界植物是‘活’的，但不及动物高级，因为动物有‘情’植物没有。红楼人物不只是鲜活，而是活得有‘情’。世界文学中，把情字推到极致的是《哈姆雷特》，而《红楼梦》则是情的大观园。”他朝惠九鹏点一下头。

这是赞红楼，惠九鹏不由自主也点一下头，表示认可：“有点道理。”却仍保持着警惕。

“‘情’高于‘活’，但可惜的是红楼人物只止于‘情’，未达‘趣’级。《红楼梦》中有一个有‘趣’的人物——刘姥姥，但她不是主要人物，在红楼人物群像中所占比例也很小，所以《红楼梦》总体评价还是悲剧小说，不是喜剧小说。”和尚说得神动，没了僧人的矜持，“‘趣’为什么高于‘情’？从动物和人的差别就可以看出来。动物也是有情的，动物的情也很高，有的动物为了护子甚至可以牺牲自己，但动物不会幽默，不会搞笑，不会调侃，不会揶揄，这些高级的‘趣’味，只有人有。这是‘趣’高于‘情’的原因。也是有‘趣’的喜剧小说高于‘情’多‘趣’少的悲剧小说的原因。对不对？”这次他盯着惠九鹏等待回答了。

这些理论教科书上没有。半晌，惠九鹏才勉强点下头：“有点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