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凤凰涅槃》赏析
(2020-02-22 16:2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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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1892一1978)
原名开贞.别号鼎堂,四川乐山人。1914年赴日本留学,1916年开始自话新诗创作.1921年出版诗集《女神》,成为中国现代新诗的奠基之作,反映狂飙突进的“五四”时代精神。此外还著有诗集《星空》(1923)、《瓶》(1925)、《前茅》(1928)等,戏剧代表作《屈原》、《虎符》等。
《凤凰涅槃》是《女神》中的代表作,也是现代诗歌史上具有重要历史地位的诗篇。郭沫若堪称“五四”时代最早感受到历史转型、祖国新生、民族觉醒的时代气息的诗人,这首《凤凰涅槃》正是一首时代的颂歌。诗人把祖国比喻成凤凰,借助于对凤凰传说的改造与新阐述,诗人郑重宣告民族在“死灰中更生”纳新时代已经到来。
《凤凰涅槃》那首长诗是在一天之中分成两个时期写出来的。上半天在学校的课堂里听讲的时候,突然有诗意袭来,便在抄本上东鳞西爪地写出那首诗的前半。在晚上行将就寝的时候,诗的后半的意趣又袭来了,伏在枕上用铅笔只是火速地写,全身都有点作寒作冷,连牙关都在作战。”(《我的作诗的经过》)郭沫若还曾明白地告诉读者:“我的那篇《凤凰涅槃》,便是象征着中国的再生。”(《革命春秋》)“同时也是我自己的再生”。(《我的作诗的经过》)。
“凤凰”,我国传说中的一种神鸟,吉祥之物。古籍上说:“凤为火精,生丹穴。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身备五色,鸣中五音,有道则见,飞则群鸟从之。”(见《康熙字典》)最初殷民族曾将凤凰作为氏族图腾。题中的“涅檠”,不是寂灭,而是新生,是经过剧痛和死亡之后的新生;含有永生不死之意。
长诗由一个小序和四章组成,结构缜密完整,可以说是戏剧化的诗或诗化的戏剧(有人称《凤凰涅槃》为诗剧)。
诗作运用诗剧的形式,分五个部分。题目中的“涅槃”是梵语.指佛的死亡.引申为死而复生后达到的超脱生死的境界,在本诗中则象征着民族的死后再生。
1.序曲
诗人把凤凰自焚的时间背景选在了“除夕”这一辞旧迎新的特定时刻,以“枯槁”、“消歇”的景物象征生命的枯竭,以此奠定了全诗“哀哀”的氛围。体现了凤凰凤凰对古国、对旧生活的哀恋之情,显露了时代的先驱者因袭的重荷之重,也更让人深刻感受到他们非自焚更生不可,这为下文打下了坚实的感情基础。
诗人以第三人称的笔法为我们展示了凤凰准备自焚的情景。
一方面凤凰生活其间的山河“浩茫”、“阴莽”、“凛冽”,醴泉干涸,万物枯槁;
另一方面,凤凰却在为自焚而忙碌:在“火光熊熊,香气弥漫”之中,“低昂、悲壮”地“起舞”、“歌唱”,准备经受一次
“死”而后生的严峻考验。这种阴暗中透出亮色、凄凉中显出雄伟的景象,有声有色地写出了凤凰涅架前的悲壮情绪和大无畏的精神。
整饬的诗句(内涵着中国古典诗歌的对仗、韵律的艺术特点),古朴的语言,具体而细致的描绘,加上选择富有中华民族传统的辞旧迎新的“除夕将近的夜晚”,以及我们民族传说中的“丹穴山”,创造了一种意境,给人以丰富的想象和联想。透过它,我们不难看出,古老的中华民族,在五四运动以前,由于受到封建主义的长期统治和帝国主义的践踏,蒙上了一层腐朽、衰败的尘垢;只有经过一场革命烈火的洗礼,才能重现光辉。
诗的象征意义就这样蕴含在诗的意境之中。从整体上看这首很现代化的诗,在这里却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序曲”的结尾出现了一群与凤凰相对立的、“白天外飞来观葬”的“凡鸟”,诗人巧妙地揭示了整个矛盾冲突的端倪,也为后面“群鸟歌”埋下了伏笔。这是诗人构思精妙的又一表现。
2.主曲
“凤歌”、“凰歌”和“凤凰同歌”是长诗的第二章,也是全诗的主曲。
诗人以第一人称的代言体,使矛盾冲突通过独白的形式得到了充分的展示。
《凤歌》是对命运的诅咒,凌厉、粗犷、悲壮,充满着愤激和反抗。“凤”既坚强,又冷静理智。他正视现实,深深地感到旧世界“冷酷”、“黑暗”与
“腥秽”。
“凤歌”采用屈原《天问》的表达方式对宇宙和人生的奥秘提出了种种疑问。追问关于宇宙与人类起源一类的本原问题一样,每一个大时代的开端都以重新构建价值体系为先声,都要一遍遍地思考宇宙的起源和人生的意义所在这些本原性命题。压抑不住的求知欲望和对真理的探索,就这样与冷酷的、悲怆的现实构成了尖锐的矛盾。
《凤歌》的第二段表达了“五四”时代的“天问”。诗人再生屈原的神魂,注入世界优秀文化的乳汁。铮铮宣告中华民族的更生。抒情主人公捶胸顿足地叩问天地、大海,但是,天亦好,地亦好,海洋亦好,都没有也不可能回答。这一段表达了先驱者的无助与孤独,突出了旧的世界的腐朽。在诗中,诗人警示世人:“生在这样个阴秽的世界当中,就是把金刚石的宝刀也会生锈!”旧世界的可怕之处并不仅仅在于它的阴秽腐朽,更在于它有着极其强大的同化力。从而进一步表现出与这个世界决绝的信念。
“凤歌”排山倒海,势如破竹,诗人将生活、时代的问题拉阖到一个广博的背景——宇宙来,气势宏大。从宏观上、整体上揭露和诅咒旧世界,也多少表露了诗人内心一种探求真理而不可得的苦闷。
《凰歌》,诗人充分发挥了比喻手法。诗人将凤凰的处境比作茫茫大海中前不见灯台、后不见海岸的一叶“孤舟”,这孤舟“帆已破,樯已断,楫已飘流,柁已腐烂”,而且驾驭这孤舟的是疲倦的呻唤中的“舟子”。又将凤凰“缥缈的浮生”比作“黑夜里的酣梦”,“睡眠当中的一刹那的风烟”。一切旧传统、旧束缚以及自身内一切因袭的影响,被诗人强烈地诅咒为“环绕着我们活动着的死尸”,“贯串着我们活动着的死尸”。
从这一系列艺术形象所构成的画面中,人们不难体味出:旧中国黑暗腐朽到了何种程度,人生活在这样的世界已失去了应有价值;烧毁旧中国、旧我,创造新中国、新我,已经刻不容缓。“凰歌”着重从历史的回顾和切身的经历中,进一步揭露和控诉旧世界。“凰”悲叹“五百年来”生活中的“羞辱”和
“污浊”,眼泪“倾泻如瀑”,“淋漓如烛”。她深感自己的处境苦痛、险恶,不由得呼天问地,发人深思地提出这样一个严肃的问题:“我们这缥缈的浮生,到底要向哪儿安宿?’’探求人生“至真、至善、至美”的境界究竟在哪里?她很自然地追忆自己青年时代曾有过的
“新鲜、甘美、光华、欢爱”。
这种对于中华民族悠久历史、灿烂文化和光荣传统的缅怀,既是对黑暗腐败的社会现实的有力揭露,更是对未采的热切渴望。因此,尽管现实“只剩下些悲哀、烦恼、寂寞、衰败”,尽管凰也有人生如梦的淡淡悲凉,但可贵的是她并不悲观、颓丧。在这“涅槃”的庄严时刻,她感到“一切都已去了,一切都要去了”。一场熊熊的圣火,将烧毁旧世界,而自己也将得到永生不死。
《凤歌》是对外在世界的质问和诅咒,那么《凰歌》则是自我解剖。
凰以“孤舟”比喻个体生命,一连串意象都是从“孤舟”上衍生开来。诗人写出了一种绝境,没有方向的、破烂不堪的小舟,倦了的舟子,都进一步加强着“浮生缥缈”的感觉。接着,诗人从周围的环境入手,对先驱者做了一个定位,“我们只是这睡眠中的,一刹那的风烟!”这“风烟“要将周边的睡眠唤醒是何等的困难啊!在此诗人勇敢地剖析了更生所面临的巨大困难、失败以及先行者面对强大黑暗的孤寂和悲怆。
《凰歌》末段以对逝去了的“年青时候”的追恋反衬现实中的绝望。四个“哪儿去了”的质问,答以七个斩钉截铁的“去了”,义无反顾,坚定决绝。
三段主曲气魄宏大,无论是捶胸顿足的否定世界,还是珠泪涟涟地解剖自我,都体现出了五四时代特有的否定精神,一是对恶劣命运、旧中国的否定,二是对在现实中可能产生的麻木情绪的强烈否定。
3.变奏曲
第一句都以“哈哈”开头,口气轻佻,如同小丑,富有讽刺意味;
而前三行诗句完全相同,勾勒了“群鸟”共同的幸灾乐祸的卑劣心理和形而上学的思想。
“群鸟”只知道凤凰的“死”,不愿也不可能知道凤凰在火中得到新生,比以前更加华美。因而它们对凤凰的嘲笑,也就变成了一种很可笑的自嘲。第四行诗,一语破的,道出了它们各自的个性特点:黩武、专横、狡猾的本质和世故、奴性与驯民的思想。这一共性与个性相结合的描写,使得这一章诗同样含着哲理的意蕴。
“群鸟”在诗人讽刺的笔触下具有深刻的象征意义,它们实际上是在我国五四运动这一伟大变革到来时依附于帝国主义的军阀、政客、官僚、驯民、奴才和无耻文人。诗人以鲜明的爱憎、独特的艺术构思,刻画了“群鸟”的反面形象,揭露了它们的灵魂,鞭挞了它们的丑态,这亦反衬出了凤凰的坚贞华美的高尚品质。从戏剧角度看“群鸟歌”使矛盾冲突外在化、具体化,这一发展到没有丝毫调和余地的矛盾冲突如何解决呢?这是长诗形象完整性和思想深刻性的关键。序曲末段明示“一群的凡鸟”,可见群鸟是庸众的象征。在“群”和“个体”的对立中凸现了先驱者的孤独。这一部分,每段歌词格式都相同,仅有最后一句不同,由此也可见群鸟人云亦云没有个性。此段与上下文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是谐谑的变奏,庄严与无耻,高尚与卑微,美与丑构成了鲜明的对比。既是对现实庸众的嘲讽,又写出了“个”所面对的巨大压力。与前文的“风烟”,形成了有机的呼应。
4、高潮曲
这一章包括“鸡鸣”和“凤凰和鸣”两部分。
“鸡鸣”在全诗中起着承上启下的过渡作用。“一唱雄鸡天下白”,“鸡鸣”宣告新的光明的到来,新的“宇宙”、“凤凰”的诞生。“鸡鸣”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片生机盎然、万象更新的景象。这是“凤凰和鸣”的典型环境,亦是诗人心目中经过五四革命烈火洗礼后的中华民族的形象体现。
“凤凰和鸣”中的每一节诗都排比重叠,回环反复;诗句简短有力,节奏轻快,如同欢乐的圆舞曲。诗人饱含激情地赞扬了烈火中更生的“凤凰”比以前更为华美。全诗在一切都十分和谐和光彩夺目的景象中,在凤凰翩翩起舞、引吭高歌的喜剧氛围中结束。
1921年《女神》初版中,《凤凰涅檠》的副题就是“‘菲尼克司’的科美体”,即“菲尼克司”(凤凰)的“喜剧”。是的,这的确是一曲壮美的喜剧。
《凤凰涅檠》的结局,光明的中国代替黑暗的中国,美好的事物经过烈火的锻炼更加美好,充分显示出郭沫若惊人的思想深度,即彻底革命的观点和朴素辩证法思想。
《凤凰更生歌》集中体现“五四”时期“泛神论”的思想。“泛神论”流行于16世到18世纪的西欧,主张神即自然界,“神”存在于自然界的一切事物中。郭沫若概括为“泛神就是无神,一切的自然只是神的表现”,并推导出“我即是神”的观点。“一切的一”中的“一”便指大自然普泛的本体
(神),“一的一切”中的“一切”指由“一”的本体衍生出的自然万物。这一段表达了一切都融为一体,物我无间的生命与万物的大和谐境界。
于是,诗人以百余行的篇幅分别礼赞了“光明”、“新鲜”、“华美”、“芬芳”、“和谐”、“欢乐”、“热诚”、“雄浑”、“生动”、“自由”、“恍惚”、“神秘”、“悠久”等反映时代精神的范畴。
每段格式相同,仅在固定位置替换上不同的中心词汇,一唱三叹,反复无穷,是民族新生的时代颂歌.给人一气呵成之感。“欢唱”使人想起贝多芬(第九交响乐)结尾的大型合唱“欢乐颂”,反映了“五四”时代没有一点儿阴影的大欢乐和新生感。
《凤凰涅槃》是历史青春期的颂歌,它反映了一个青春的时代,同时它也只能产生于那个时代。从这个意义上说,诗人的“欢乐颂”是任何诗人包括他自己都无法再重复的。所以,八年后在收入《沫若诗集》时,诗人自己曾对《凤凰更生歌》作了较大的删削,文字固然简练了许多,节奏也流畅了,但那种一发而不可收的压倒一切的气势也丧失殆尽,艺术感染效果反而不如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