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们村北面的石山,不仅高,而且陡,村里人无论老少,无论男女,无论能说会道的,还是笨嘴笨舌的,都知道说一句不知哪年哪月传下来的口头禅:石山生陡了,话就说直了。这句话的表现手法,颇有点《国风》遗韵。但“兴”是同样的起,至于后面所接的话直不直,那就不一定了,在有些人的嘴里,也许这纯粹是一句自认为是的宣言。
石山上长的大多是荆棘,没有刺的小灌木都少,所以看上去莽莽苍苍的,到上面砍一担柴都挺费劲。但在山的另一面,景象却迥然不同,那一边的山坡上有厚厚的土层,满山遍岭的全是树木。从这一点来说,山那边似乎应该比山那这边(我们村)好。但自古以来,村里人似乎并不这样认为。
共和国之前,这座山不仅是几个村的分界线,也是两种文化的分界线。
我们村原属湘乡,属湖湖文化圈,而山的另一边原属安化,在宋朝以前,这里虽是国中之国,住的大概仍是化外之民,到宋朝时才列为郡县,当时的政府把这块地方分别称为“安化”和“新化”,属梅山文化圈。因此,山这边的人对山那边的人总有一种文化上的优越感,对山那边某些习俗多有不屑。日常生活中,嘲笑对方的段子比比皆是,几乎遍及生活的各各方面,包括语言的某些发音。
从很小的时候,就听大家调侃山那边的人家,摆酒宴客时从不用调羹,吃汤菜时,从这一桌年岁大的开始,端着汤碗每人一口,这个喝完了,用手一抹,再递给下一个人喝。我想这多半是编排出来,就算确有这情况,应该也是很久很久、几朝几代以前的事吧。
但两边的文化,直到到上世纪七十年代,还是确实有许多不同的。比如山那边的人家不过端午节,过夏至,我们这边过端午,不过夏至。那边过夏节是很隆重的,以前大概普遍要进行祭祀,有迎“夏至阿公”一说。
其实,不管平时怎么彼此嘲笑,但彼此的融合早就开始了,山这边的人家与山那边的人家,有不少是儿女亲家,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每逢山那边过夏至,总有嫁到山那边的女儿回家接父母去过节,如果是特别要好的邻居,有时会当面打趣:xx,你倒是又要去当“夏至阿公”了!
我大姐也嫁在山那边,但从没见我父母到她家去过夏至,倒是过端午时,有把她接回娘家过。也许是大姐根本就没请过,也许大姐请过而我父母没去过,不管是那种,最大的可能都是对“过夏至”这个节日不习惯吧。
现在山那边也早就开始过端午节了。但山这边,无论现在还是将来,恐怕不太可能把“夏至”当节日来过,毕竟,过“夏至”是小族群里的习俗。可见,文化的融合也不是简单的互相叠加。
上天总是最公平的,山那边有满坡满沟的林木,山这边虽则白石岩岩,大木难生,但地底下却有煤。因为这煤,这边热闹了好几十年,却又留下满目疮痍,孰得孰失,又很难说。山那边依旧山青水秀,山这边,让山重新“青”起来,下点功夫,花得时间,也许还能重新做到,但那“水”,恐怕是永远也秀不起来了,掏空地下之后,石山之上,到处是一条又一条深不见底的裂缝。山上的许多地方,人已无法再上去了。以前的石山之下,潺潺泉水,随处可见,有一处水流量还比较大,现在,这些地方再也不见有水从岩石之下涓涓而出了,就是屋前屋后的那几口水井,不是水流变小,就是水质变差,不堪饮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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