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期末考试成绩出来后，他和她的总分数是一样的，这让班主任老师有些为难。班里需要评选出三个“三好”学生，期末考试成绩是重要的必备条件之一。

她心里很高兴，如果被评上“三好”学生，不仅会得到父母答应送她的一支期待已久的钢笔。更重要的是，有了“三好”学生这个荣誉称号，还能为她考上重点高中加分。

他是班里的体育委员，这次期末考试总分数是历年最高的一次，他还没有被评上过“三好”学生呢。他的父亲是一个工人，母亲没有工作，由于身体不好，常年卧床不起。他想，如果能评上“三好”学生，到时拿着红彤彤的奖状给母亲看，母亲心情肯定大好，说不定身体会跟着好起来。

班主任老师对他俩各自的情况是了解的，都是好学生。相同的总分数，选谁当“三好”学生呢？班主任老师有些难以定夺，不知道应该把感情的天平向谁倾斜。

想来想去，班主任老师决定让他们自己来解决这个难题。

那几天，她翻来覆去睡不好，特别想当三好生，又不好意思说出口，还突然发起烧来。

他找到她，说，“三好”学生你来当吧。

她虽然惊异于他说出的话，却脱口而出道:“好啊！奖品给你。”

他笑了，没再说话。她的发烧不治而愈。

“三好”学生的名单报上去了，她果然当选，领回了奖状和奖品。奖品是一只粉红色的精美铅笔盒，里面上下两层，盒盖里垫着一层薄薄的海棉，盖上盒盖时，会发出“嗒”的一声，柔和动听，盒盖是带吸铁石的。这样一只高级铅笔盒，矗立于一群灰突突的铁铅笔盒中，犹若鹤立在鸡群里。

她把铅笔盒放到他的书桌上，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

他看着那个粉红色的铅笔盒，盒盖上是一个大眼睛的仙女，手里拿着魔法棒望向天空，不知道她想变出什么。

他笑了笑，这个漂亮的铅笔盒显然不适合男生用。他拿着铅笔盒起身走到她的座位前，放下铅笔盒，道，心领了。

中考如约而至，随后他和她的人生之路不再平行，她上了高中，前面还有高考的门槛，压力倍增；他读的技校，毕业后就能参加工作，日子轻松愉快。

小城很小，有时路上会互相遇到。他和她打招呼，分别下了各自的自行车，一起推着车子走一段路，她和他聊聊自己高中的学习生活。他意气风发，穿着整齐的黑色中山装，据说那是校服，衬得模样很精神。他鼓励她好好学习，还说学校里若是有调皮的男生欺负她，就告诉他，他去帮她打架。她想起班里那些戴着厚厚眼镜的男生，摇摇头。

她考上警校时，他毕业参加了工作。各自的生活按照一个看不见的轨迹走下去。

警校的生活紧张有序，她参加了很多兴趣小组，手工组，乐器组，文学社，日子过得特别充实。有时想起过去的同学，他的面容也会浮现在脑海里。

寒假回家过年，几个要好的同学聚会，不见他的踪影。

有个同学说，他因盗窃厂子里的废旧钢管，被抓了起来，判了刑。知道内情的同学说他是冤枉的，其他被抓起来的同案犯都是多次盗窃厂子物质的惯犯。拉他入伙的人告诉他，废旧钢管没用了，与其丢在厂子的角落里生锈烂掉，不如卖些钱，变废为宝。

他想起退休的父亲和久病卧床不起的母亲，动了心。

她听闻他的现状后，大吃一惊！想去探望，和同学约好了时间一起去。临时有事，没去成。后来又因这事那事的，耽搁了。寒假结束了，却没有成行。

回到警校，某一天，她收到一封来自某监狱的信，字迹十分陌生，心中生出疑窦。

打开一看末尾，落款的签名，是他！

他在信上说，听探望他的同学说了她要去看他，尽管最终没有看到她，依旧感谢她还记得他，他会好好改造，争取早日获得自由。最后说，从同学那里得到了她的通信地址，期盼她给他写信。

她是躲在教室的角落里读的信。看完后，面色通红，有些发呆，一时不知如何处理这封来自某监狱的信件。

收件地址是某警校，发件地址是某监狱，看上去既敌对又讽刺，似乎有些荒谬。

信封上的收件人和发件人，处于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她不知如何写这封回信。

她左顾右盼趁人不备赶紧撕扯着那封信，直到变成一堆碎纸屑，谁也看不出那是一封来自某监狱的信了。随后，她把那堆碎纸屑丢进卫生间的马桶里，一拉水箱的开关，“哗啦”一声响后，碎纸屑全被被冲到下水道里，消失地无影无踪……

她怅然地望着马桶里已经平静下来的一池清水，除此而外，她又能怎样呢？

生活继续。

若干年后，她的警龄是她自己读警校时年龄的两倍时，她忽然在大街上见到了他！

那个寒风中摆摊卖土豆的中年男，谢顶，肥胖，面目沧桑，额头上几条抬头纹仿佛是用刀刻上去似的，又长又深；眼珠浑浊，神情呆滞。

她拿着一颗滚圆土豆的手举在半空中，刚想询价的话还没有脱口而出，就噎在了嗓子眼那里，拿着土豆的那只手垂下来。

看见了她，他的眼神有些躲避，不过还是说起话来。寒暄间，他的嘴角堆起了白沫。

她不忍心直视他的模样，简单应付几句，赶紧放下那颗土豆，走了。

想起他在中学时奔跑在操场上的身影，想起他身穿黑色中山装时的意气风发。怎么也无法把眼前的中年落魄男，与记忆中的那个英姿勃发的十六岁少年联系在一起。

花无百日红，人无再少年。

她多么留念那个得了“三好”学生的时代，他还给她的那个粉红色的铅笔盒，她一直保存至今。上面印着的那个拿着魔法棒的小仙女依旧青春，表情神秘莫测。

假如，时光倒流，他没有因一念之差进过监狱，那么今天的他又会是什么样子呢？他肯定是车间里的技术能手，没准还是先进工作者呢，照一张戴着大红花的照片，挂在工厂门口的宣传栏里。她想象着。假如，他没有把那个“三好”学生的名额让给他，以他当年的中考分数也是可以上高中的，那么他的人生肯定是另一番景象……

假如，警校时她给他写了回信，鼓励他好好改造，那么……

可是，生活多严肃呢，哪有那么多“假如”，那么多“那么”？

她恨不得找个地方大哭一场！但又不敢，穿着警服的她威严端庄，面容平静，谁也看不出她心里的惊涛骇浪，为那永远回不去的十六岁，为那个曾经多么纯洁的少年……

她很后悔，天这麽冷，怎么没有把那堆土豆全部买下，好让他早点回家呢？（来源：《人民公安报》2015年11月17日第八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