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眾生吃相  

我家巷口的自由市場，是當時全市最大又物品豐富的農貿市場。

因為臨近海旁又靠著碼頭，有許多倉庫與客棧，附近岸邊還停泊了很多漁船，內河郊區農民挑菜來賣也很方便，所以市場裡人頭湧湧、熱鬧非凡，很為市民們受落。尤其是它剛好就處在兩排長長騎樓的拱護之下，不但遮陽避雨又檔風，還整條馬路是不行車的。就這樣，這裡的人是川流不息、日夜喧囂，成了買菜餸與吃熟食的小天堂。

市場裡，郊區農民的農副產品如瓜果蔬菜和雞鴨蛋品等，泊岸船民的漁獲海產、各類海鮮及小魚小蝦，還有其他一些乾貨、濕貨、雜貨、山貨及黑市貨等都是應有盡有、應接不暇，看的人們眼花繚亂的什麼都想要。而我就像是一隻自由的小精靈，肚子餓時就自動的、悄悄的遊蕩在熟食攤和吃客們的周邊，捕捉「看吃」的機會。

是的，那時沒人管我又無所事事，更因為肚子餓常常想著吃的，能看到那些煎炒烹調的美食製作和買賣，又還有許多不盡相同的吃相，便使這裡也成為了我「看吃」的小小天堂。

看的多了便經驗老道起來，雖然興致盈然，兩眼放光，但肚子也嘰嘰咕咕的作響，怪難為情的。不過，畢竟是孩子，餓的忍不住時，還是要看。

見到有人買了一大塊剛煮熟的白豬肉，彈顛顛的還冒著熱氣，便在案邊切成薄透薄透的一片片，然後端去坐在騎樓下行人道的門洞裡，挾起一片豬肉、貼上一片酸薑，張大嘴巴，將這白玉般的東西塞進口中去，就這樣邊看著過往的行人，邊慢慢的咀嚼。一些油漬從嘴角流下來也顧不上擦去，就這樣，讓油亮的嘴巴一動一動的，不知是多麼的滿足和得意。

殊不知，黃雀在後還有我在看著他呢，看得火眼金睛和拚命吞咽口水。

有人只買一條「魚飯」，那東西便宜得很，這是潮汕人特有的食物－－活魚從海上抓到，返航時已經在船上撤上一把海鹽煮熟了，一筐筐的新鮮無比，到岸時就即刻進入市場。

吃這魚的人也沒有碟子，只是將熟魚放在一張紙上而已，那紙通常是從學生的舊課本上撕下來的，叫做「書冊紙」，就這樣直接放在騎樓下的地上，然後蹲在一旁，用筷子挑著魚肉來吃。這些人很會用筷子，經常是從魚頭挑起，再慢慢的吃到魚肚子上，他們會將魚肚裡面的髒東西挑出來剔到紙上，最後才吃那些白嫩嫩的魚肉。漸漸的，旁邊就剩下了一些透明或白色的細細的魚骨頭。

這些蹲在地下吃魚飯的人，大都比較窮，身上沒幾個錢，很多就是來賣菜的菜農或者碼頭上的搬運工。他們肚子餓或嘴饞時吃不上什麼，這魚飯便是好選擇，因為魚有大有小，有貴的有便宜的，甚至幾分錢就可以買到一條。不過，魚飯雖然鮮甜無比，但又非常的腥，因為沒有經過任何烹調和加工，也沒有配料（但也有人用豆醬點來吃），吃的就是那種自然和原始的風味。

我是很怕腥的人，所以多是遠看他們而己，但每當看到他們大聲說話，嘴角沾上白色的魚腥粉時，想到那股濃濃的腥味，也常常會情不自禁的打個冷顫－－而且至今我還是很怕魚腥。   

其實，越簡單的吃法越好看，越窮的人吃相也越好，這是我那時就開始有了的「認識」，而且還頑固的影響到以後喜歡大牌檔和各種粗食的習慣。

那時，很同情和喜歡一些看來更窮的人，雖然我自己就經常餓肚子，但我只是孩子，還不能算窮，有時玩玩一陣就過去了，到月初爸媽回來探我時，又會有了飯菜牌。但那些窮漢卻是大人了，他們背後都有一個家，是有擔當的，所以身上就是有錢也不敢亂用。這些人都在勞動中，很多時候工作之餘，就在市場旁邊歇息，吃不起熟食攤上的東西，他們就三三兩兩聚在騎樓下聊天。

其實，他們也是有「看吃」欲望的，不過不像我這般稚氣或粗魯，最多只是遠遠的、時不時的朝吃東西或喝酒的人瞟上那麼一、兩眼罷了。

有時我就會想，他們是不是比我更可憐和想吃呢？

市場裡還有一群愛喝酒的人，也許就是太窮了，他們只能喝酒。

那時的白酒很便宜，每兩只是幾分錢而己，是散裝的。酒都裝在黑沉沉的酒瓮裡，上面壓著紅布頭包著的「蓋」，就像是電視裡古代的酒坊一樣，然後用竹筒子做成的「量杯」一下一下的沽酒。

買酒的人都熟了，有的人便會賖著買，然後到出糧時再還錢。於是，騎樓下的小酒肆雖然窄小簡陋又昏暗，但這段人行道卻有著無限風光，因為那些零零散散的喝酒人，便是我經常「看吃」的自由所在。    

我常在這裡流連忘返的看吃，因為這裡除了有千奇百怪的好吃相、好酒香、好聽的趣事和各種味道誘人不絕之外，更重要的是在這裡看吃，沒有什麼心理負擔，不必太在意面子。因為喝酒的人根本就是在另一種享受中，他們不在乎有個孩子在旁邊看。甚至，他們有人還愛拉著我，粗脖子紅臉蛋的說些什麼和什麼，也不理會我懂是不懂……  （1809）

下文接「文化同行系列文章」：「看吃」之（四）體會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