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 我的麦子记——非虚构散文(四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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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
每个秋季,我总要珍藏一些种子,等到来年春天按照时令撒播。
这个秋季,我将各一百粒的黑麦、红麦种子,小心地点种进了土里,埋下一份期盼。
在我们老家,关于麦子的播种,有这样的俗语:寒露到霜降,种麦莫慌张;霜降到立冬,种麦别放松;立冬到小雪,种麦嫌晚些儿;小雪到大雪,多少能打点儿。
这些俗话,得用儿话音去读或者说,“种”字用“耩”,更有耧铃叮当、秋泥翻波的感觉。只是,知道“耩”“耧”的人越来越少了,用“种”字吧。
——这么几年来,每个节气都要到同一块地头拍照,看物候看庄稼看大地上的这和那,然后写个东西,诗歌、散文、小说,半月一趟、一篇,日子就感觉快了许多,紧迫感强了许多。这个秋天,我常看的那块地因为干旱,更准确地说是主人的懒惰,没有及时种上麦子,从寒露到现在,就一直以几行干枯的苞谷秆示我,而少了往年麦子们的表达!
就在我为此遗憾时,一百粒麦的种子,红,黑,各一百,偶然或者必然地成为我的珍藏;然后,经过我的手温后,我按照育种的有关要求,将这些麦子小心翼翼地浸泡到“露白”,又小心翼翼地点种到了我的小园里,包括楼顶的那几窝薄土弱壤里。
不是我苛刻这些珍贵的种子,是我怕这片土地再过几个月也被开发成楼盘而我无法收获她们的孩子!
她们,是的,这些麦子应该被唤作“她们”。所有的庄稼中,最好的应该是麦子,最母性的也是麦子,她们应该被亲切地叫作“她们”。百千年来,她们温暖着我们,以她们特有母性和温暖。
是的,麦子,是温暖的庄稼。
是的,麦子,是有温度的庄稼。
我认真地种下她们的那天是寒露后两天。风已经很利索地搬走了田野上的其他庄稼,种得早的一些麦子已经长出身子,青青地秀着纤弱外,地里没有其他东西了。可是,我的这些麦子刚刚入土;接着,就凄风苦雨,数日。读书的时候,听着风雨声,我祈祷她们能够发芽……
她们发芽了!芽已经拱出地面,一厘米的样子,一锥的叶,细直地挺着。我甚至无法拍照出来。
她们发芽了,靠着她们自身的温度。
她们是有温度的庄稼。
这个时候,也只有她们能坚持着,从凉意森森的土里挺出来,立在冷风中。刚出芽的她们纤弱得很。我怕霜突然降下来我怕冻雨突然袭击,就一下子把它们扼杀……我这样俯身关心地叹息成风时,她们竟给了我回答,摇动一下身子:不怕!
就是,不怕!既然出芽了,就不怕了。既然如此了,就开始成长计划。
我的计划很简单,从此时的秀色青青,到明年的麦黄浓浓,以她们为参照,看看她们的所有风景,阅读她们所有的风花雪月,听听她们一切的呢喃吟唱,闻闻她们全部的香,从青涩到成熟。她们是我的,在我的地盘上,我做主!
不过,最终做主的是她们自己。她们的哭笑歌咏,她们的舒展与忍耐,她们的花开与受孕……
我的麦子们,我的有温度的庄稼,从现在开始,一切都是表达:让我成为歌者和诗人;让我坚硬的胡须和目光围裹一片内心独享的柔软风光;让我记忆的大地和村庄,迎风招展!
人人心中一亩田——“我的麦子记”之二
不能天天去地里看麦子,得隔三差五,才好。
其他庄稼也是这样。
就如人家突然见到你和你的孩子,虽然多是一句夸奖语,“呀,都长这么高了!?”确实也表现出了一种“多日不见、孩子见长”的感觉——所以,我在麦子出芽的日子里,基本上天天去看,反而觉得麦子长得叫人着急。小时候,我在园子里埋下一粒杏核,浇水,培土,然后是没有耐性的等待,甚至要扒开土瞅瞅那粒杏核……现在,对于麦子,我不能太去打扰她们的梦,虽然心里很急:这么一点儿,啥时候才能长大?
麦子,包括其他庄稼,都是自然物事,得顺其自然。小麦在露出地面前,已经有了两个过程:吸胀、萌动。为此,我等待了近十天。
那我就耐心地等待下去吧。
这几天,就去看麦子少了。想着她们,安慰自己,她们在长。你看不看,她们都在长。她们不会因为你看还是不看,而不成长。
就是,看麦子和看孩子一样,有时,太操心了也不好。步步为营,步步注目,步步操心,都累。还不如都自由自在一点,留下空间和距离。也许,这个时候,我不去看,她们正捂着小嘴叽叽喳喳地说笑呢。
人人心中都有一亩田,现实的,虚拟的,都种着桃李春风、夏收冬藏。每片地,都摆渡过和重叠着多少种子的梦啊!而我,只是在楼顶和小园共种下了二百棵麦子,一百棵黑的,一百棵红的。我是点种的,没有犁铧,没有牛哞,没有蹄窝,只有我手指的温度、目光的关切和心中的牵挂。我知道这些麦子其实很争气,在她们开始萌动的那一刻起,就时时以新的变化多端表现自己,打理出新的叶脉,带出泥土细细腻腻的声音,只是,我注意不到或者忽略了。
还有,我甚至以自己的方式阻遏了她们的努力。她们刚露芽的时候,我立即用水去浇。土壤已经够润湿,足够她们吃喝,我却用自以为是的关爱限制了她们的呼吸。后来,在一些材料里看到有关她们此时成长所需要的环境时,我心里很跳:孩子刚出生洗澡时,我以成人对生活的经验和感悟把她轻托着放入温水里,她猛地舞起小手弹起小脚,头摇着闭了眼睛——她应该什么也不知道,可她当时的动作我现在才明白,她怕!她没有感知过水,而大人用自己的感知去为她判断和决定——麦子们刚出个嫩芽,水浇下去,泼溅起的泥土甚至埋压了几棵苗儿。她们会不怕么?所以我俯身去看她们时,我的呼吸就是一场风啊!
得顺其自然。自然,自然而然,一切就是本来的面目。得应物而不累于物,才好。成长是一个自然的过程,改变,不改变,服从于时间、岁月。虽然,在我远离的时候,心态饱含着孤独,甚至心酸。有苗不愁长,成长就希望。得慢慢来,风来雨来霜来雪来春来……母性的麦子,需要走过将近十个月的旅程,发芽,出苗、分蘖、越冬、返青、拔节、孕穗、抽穗、开花、灌浆、成熟,这些需要一步一步地来,急不得。
我有耐心。
我知道,幸福就是忍耐和等待。
麦子们更知道。
麦子们还知道,她们能让好多人看见故乡,记住乡愁……
播种。出苗。分蘖。越冬。返青。起身。拔节。挑旗。抽穗。开花。灌浆。成熟。收获。
这是小麦的整个生命传递过程。
对麦子来说,阳光是有重量的——看麦子的时候,我总是这样想:每个季节,每个环节,对于麦子来说,阳光是有重量的,并且各有不同。
现在,数九天,北中国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树叶落尽,其他庄稼藏身。田野里,此时,唯一的绿色就是麦子,就是麦子所表达的颜色。
——要是没有麦子,从深秋到冬季到仲春,谁来承接这阳光?
阳光真的有重量。为了这热与火,麦子就挺身而出,朝天了。他们谈了一场持久性的恋爱。冬天,虽然阳光薄弱,麦子也喜欢,悄悄地准备着。阳光也是这样,他爱麦子,不留痕迹,只给予温度、温婉、温暖。麦子还小,不能热烈。这个时候,作为一种流动,阳光也是宁静地走过。麦子对于阳光的重量的感触,是恰到好处,是有度的,有着很好的时间和空间。
这就是爱,不受打扰却又存在。阳光和麦子,在这个时候,一定有个约定:等到春天,在村口彼此等待。
而为了这一等待,这时候,阳光的温度刚好,麦子的娇小恰好。可以消费,又不浪费,包括风,包括雪,就是空气和水。麦子吸纳吞吐,将大地赤身露体的黄,偎上绿毯,转化为对大地的亲爱。
——要是没有麦子,从深秋到冬季到早春,谁来充盈这大地?
是啊,黄土地因此也不浪费,将春种夏收的其他空间充分地给了麦子。麦子在秋末下地,绿了冬天,到了春末夏初,就闪亮登场。她们的场地,真的叫“场”,麦场。
说麦子闪亮登场,还有别一层含意:春末夏初,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中国这一传统的农业大国,对于这个时节的记忆,常用“青黄不接”或“青黄不结”,来表述或掩饰粮食的短缺和饥饿的滋味——虽然现在生产力高度提高,但“夏粮”(小麦)的丰收或歉收,仍然扯动着国家乃至全球的粮食安全。
这样来想,麦子的确是闪亮登场的,很闪亮。
不过,现在来登场的时间还早,还需要很长一些日子;并且,大多的日子里,麦子,大地,多以沉默不语的姿态。而沉默,我觉得是最持重的话语,对于麦子、大地而言。
所以,我看麦子的时候,总要蹲下身去,用饱含崇敬的目光,最近地与大地保持距离。他们有好多精神值得学习,特别是不虚度年华。雪下来,大地以其为小棉袄,将麦子搂紧,让她们听着风声,做个风调雨顺的好梦。阳光也不嫉妒这父母对于子女的珍爱,只等麦子长大,进入春天,亭亭玉立后,再来热烈地迎娶……就这样,大地岁岁充盈,阳光日日温厚,麦子年年重生。
天冷,无人,一阵微风吹拂,麦子轻柔腰身,仿佛私语。忽然觉得,麦子就是大地说出的话,最懂得麦语的是农人。大地和麦子,把他们的筋骨磨难成石头,又缠绵成柔软。他们最接地气最接近底层,他们能从麦子的一举一动看出希望和忧伤,他们最知道麦子的歌哭笑和不语,最知道麦子丰收在望时的美好……
又看了看前些日子被人不小心烧死的十几棵麦子,叶子蔫黄,根还在,泛着绿意。心疼。应该没事的,她们不会也不想辜负这美好的时光。
时光多好啊,谁都不想辜负!不信,谁能说出脚下的这一小片土地,成长了多少茬麦子,营养了多少辈人家?
园子里的那棵杏树上,不怕冷的几只雀跃在枝头,像是开出了几朵花。香椿树上,几只丝瓜静静地悬挂。冬日天空的映衬下,不远处的村庄,周围的田野,更接近其乡村的本质、内涵和价值,没有被现代文明的“舒适”所埋没。
大地是你们演绎生长过程的地方,村庄是你们成熟返乡的归宿。麦子,过几天再来看你们。我该回去了。
不远处,炊烟被风吹弯……
拔节。挑旗。抽穗。开花……麦子们在飞快地表达着对春天的感激、感恩,甚至感恩。
与前些日子的挺拔、秀气相比,此时,麦子们进入了孕期,骄傲而不羞涩地挺胸昂腹。
麦子的各个生长环节在同一棵麦子上可以同时进行,因为分蘖的先后不同,她们拔节,挑旗,抽穗,开花等的时间就略有了差别。所以,我可以在一棵麦子身上看到她不同阶段的同时表现。
就说挑旗。穗子还在拔出的节苞内严实地裹着,一面叶子在节点处与麦子成直角挺出,平伸着展开,真如一面小小的旗;有风,更好,不变形地摇动着,更如一面旗子,绿色的。
就说抽穗。前天看时,节苞的顶端还是一两三厘米长的硬硬的绿色鼓凸;再来,麦穗子就顶着柔软的芒刺儿就出来了,把顶端的胞衣挣成薄弱的透明,泛出嫩嫩的青色,仿佛一场阵痛刚刚过去。
就说开花。麦子的花应该是春天的花中最朴素的花了,如些许细碎的尘粉,黄黄的,飘系在小穗的胞衣(未来的颖壳)上,看上去马上就要掉落,可是又很牢靠,在完成授粉任务前,这些小小的花朵儿是不会被风轻易吹飞的。可是,她们又离不开风,风来,花粉就如丝如线如水中的游墨,氤氲四散,互相交合了,就完成了她们日子短促而使命庄严的旅程……
春天真好啊,是一切植物的洞房花烛季节。美好的总是匆匆忙忙,春天就显得珍贵而急切。所以,人们都说,春如脖子一样短,说走就走了,花们就也赶着趟,哗哗啦啦,燃锦着油般地炫目地开,稍一迟疑不决,就成了夏花!麦子也一样,花期不过一周,就在穗子上秀出淡淡的黄。
其实,麦穗由穗轴和小穗组成,每个小穗就是一粒麦子,每一粒未来的麦子就是一个小穗,就是一簇小小的花。微距镜头下小麦的花,也是相当严重的精巧,包括花应有的一切。我们所能看到的黄色,是花药,俗称花粉。风来,粉飘,就着床,就受孕,就是一场欢乐的颂歌。
麦子抽穗后,一般三五天就能开花。看麦子开花,最好在上午。这时,她们开花最多。一朵花的开放时间多为十几分钟,而一整穗麦子,需要开花三五天。因为,就一穗麦子来说,中间的小穗先开,上部和下面的小穗后开;就一小穗来说,基部的先开,上部的后开。
——坐在地头,蹲在一株麦子前,置身在麦地里,你听吧,不用着急,你有多深的平静和安静,你就能听到麦子们的歌唱有多么厚重……
开花,才能结果。麦子也是这样,虽然,她的麦子是那样的弱小,却能经风。她们喜欢风,小小的风,飘啊摇啊,自我授粉或者杂交授粉,就可以为走向五月的金黄,做好了铺垫与准备。
所以,这个时候,农人最心疼麦子了,让她们吃饱喝足,像是看护孕期的女子,最盼望来一场雨,春雨,如油般地贵。
与水相比,油要贵好多好多。因此,农谚中说“春雨贵如油”, 绵绵最好。与冬天的“麦盖三场被”相对应,麦子还需要“八十三场”雨,就是农历的八月、十月、三月,分别在麦子的播种、出苗和苗期,下场透雨,最好。而春二三月时,这场雨最受期待,杜甫老先生就有诗曰《春夜喜雨》,不假。
肥进地了,雨下来了,心疼麦子的农人就在地头守住,以免谁或者牲口对麦子的任何伤害。这个时候,踩倒一棵麦子,就少了二三十个麦穗的收成。可是,会有人在麦子深处做一些事情,春天哪,一切都跃跃欲动,包括牲灵,特别是狗。常见狗儿三两只,在麦子地里撒欢,一跃一跃地在麦子中间跳舞,表达多角的爱恋——在故乡,人们常把此时进地的男女骂作狗东西……
年年有春天,就有花开。麦子,麦子们,开花吧,不打扰了,毕竟,这也是你们最好的梦乡,在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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