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
——昨天,安娜来了。学校一别,二十多年过去了,她虽然略显憔悴,但依然风姿卓卓。“他呢?”我问。她摇摇头,递给我一篇日记。我看着看着,心里不由得涌出一股强烈的酸痛——
海风轻轻地吹着,海浪微微地卷着,一抹夕阳洒在沙滩上,折射出些许余晖。她手里编织着渔网,眼睛却凝视着大海深处。
“妈妈,妈妈,”女儿手里高举着一张照片,从停靠在岸边的渔船上跑过来,“这是您的初恋情人吗?”
女儿放暑假回来,给她寂寞的生活增添了不少欢乐。
她一把抢过照片,故作嗔怒,“傻丫头,哪有女儿开妈妈玩笑的。”举起手,作势欲打。女儿嘻嘻哈哈地跑开了。
她轻轻地擦拭着那张照片,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把照片湿得一片模糊,她赶紧再去擦拭。就这样湿了擦,擦了湿,照片越来越模糊了。照片上那位英武的解放军战士的形象,在她眼前却不断地放大、放大......
中学时候,她是那所学校的一朵校花,一朵人人注目的黑牡丹。黑黝黝的小圆脸,总是透着灿灿的红晕,柔和的线条勾勒出秀美的轮廓,一双略带忧郁的大眼睛,深的看不透,摸不清。加上她性格沉静,给人一种不敢正视的感觉。
那年,学校请来了一位校外辅导员,那是一位解放军战士,战斗英雄。那个年代,正是崇拜英雄的年代。她和同学们一样,过节似地换上新衣,兴高采烈地涌向学校礼堂,去聆听那位英雄的报告。
那位英雄在战斗中失去了一只眼睛。但这不仅没有掩去他的英气,反而增添了几分神秘。他讲述的英勇的战斗事迹,生动的战斗故事,使同学们热血沸腾,热泪盈眶。她静静地听着,仿佛自己也置身于那轰轰烈烈的场面,她为之陶醉了。
那段时间,辅导员的办公室成了学校最热闹的地方。下课铃一响,学生们便聚集在那里,缠着辅导员讲故事。每当这时,她总是躲在最后面,悄悄地注视着辅导员那张英气的脸,一言不发。也许正是这样,反而引起了那位辅导员的格外注意,他的目光总是要在人群当中捕捉到这位秀气的小姑娘,送去温和的微笑。
一个星期天,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敲开辅导员的门,一句话不说,拉起他的手就往外走。辅导员诧异地问:“有事吗?”
“去钓鱼。”
“我不会钓鱼”,辅导员笑了。
“有我。”
“我不会游泳,怕水。”
“有我。”
她摇起家里的那条小渔船,划向了附近的渔场。
那位辅导员的确是个旱鸭子,在小船上站都站不稳,脚下一滑,竟然扑通一声掉进了海里。她连忙扔下桨,一个猛子扎到水里,用两条瘦弱的胳膊,硬生生地把辅导员那庞大的身躯拖上了小船。两人看着对方那湿漉漉的狼狈像,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
忽然,她顿住笑声,说出了一句意想不到的话,“我要嫁给你。”
辅导员一愣,随即又笑了,“你知道在说什么吗?”
“知道。”她镇静地说。
“你还是个孩子啊。”
“你等我,等我长大。”她坚定地说。
“我比你大十几岁。”
“你等我,等我长大。”她的口气毫无商量的余地。
辅导员不笑了,他定定地看着她那双忧郁的眼睛,仿佛读懂了她。
“好,我等你,等你长大。”他作出了郑重的承诺。
那年,她十五岁。
打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两个并不协调的身影经常在一起,沙滩上留下了快乐的足迹,大海里洒下了幸福的泪水。
年底,他要复员回乡了,要回到那个生他养他的大山里去。分手时,他们重复了那句誓言般的话,“你等我,等我长大。”,“我等你,等你长大。”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终于,她毕业了。她的心迫不及待地飞进了大山,飞到了那个寄托着她一生幸福的地方。
谁知,造化总是那样弄人,她的温顺使她的梦想落空了。
她迫不得已给他写了一封信,“你来,有事。”
他来了。
那晚,也是在这片海滩上。月亮圆圆的,却是那样惨淡凄凉。
“为什么?”他问。
“妈妈有病,不能生气。”她说。
“他是谁?”
“不认识。”
“他好吗?”
“不知道。”她低声抽泣着。
良久良久,他捧起她的脸,擦去她的眼泪,“我等你。”
“不。”
“我等你。”
“不。”
“我等你。”
“不......”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疯狂地向大海跑去。
海风呼啸着,海浪翻滚着,仿佛在痛斥着人间的不平。
就这样,她恍恍惚惚地拜了天地,恍恍惚惚地生了女儿,恍恍惚惚地度过了十几个春秋。
那些年,她每年都会收到他的一封来信,信上只有四个字:“我在等你。”
那些信象石头一样一封一封地压在她心上,压的她喘不过气来。她没回过一封,她不知道说什么。她只有偷偷地看着他的照片,默默地流泪,默默地祈祷。
一天,她丈夫打鱼回来,拿着一张照片怒气冲冲地向她扑来。
“你这算什么,孩子都这么大了,还在做你的春秋大梦。”
照片藏的好好的,怎么会被他发现了?
她夺过照片,揣进怀里。
她丈夫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抡去胳膊,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她的脸顿时隆起了几道鲜红的血印。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巴掌的滋味。
她一句话也没说,一滴眼泪也没掉。
第二天,他们就分手了。
去找他?不能去!去找他?不能去!她心里极度矛盾着。最后,她还是决定不去了。她不想再给人留下话柄,不想再去打搅他的生活。两人就这样遥遥地思念,寂寞地度过余生吧。
然而,决定是决定了,相思之情却与日俱增。她每天都在焦急地期待着他那封每年一封的来信,每天都在痛楚地品味着信中的那四个字。这成了她生活的精神支柱。
去年,快到年底了,她还没收到他的信,突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急急忙忙地去了那座大山。在那里,她看到了他的墓碑,上面写着:战斗英雄,致富楷模。
他回乡以后,便担任了村主任,一直没有结婚。一次,在开山修路时,碎石击中了头部,伤重不治。弥留之际,还在喃喃地喊着,“我在等你,我在等你......”
好痛,织网的梭子扎破了手,把她从痛苦的回忆中唤醒了。她呆呆地看着鲜红的血吱吱地冒着,竟然视而不见。渐渐地,那血染红了沙滩,染红了海水,她的眼前仿佛到处都成了凄惨的血色。
——“以后打算怎么办?”我问。她还是摇摇头。“现在是早晨还是晚上?”她愣了愣,“晚上啊。”“晚上过后呢?”她会过意来,叹了口气,苦笑着,“也许还是晚上吧。”我沉默了。真是鸟为食所困,人为情所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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