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进藤扶腰斜靠在客厅拉门处，琥珀色的眸子里，弥漫著寂静如夜的哀伤。

塔矢心底寒意陡生，条件反射地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向进藤奔去。可还没等他赶到进藤身旁，少年就像猫咪那样狠狠一甩脑袋，似乎竭力忘却不愉快的画面，再次抬头迎向塔矢时，眼中只余下盈盈的笑意──

“啊呀棋坛贵公子怎麽把自己整成这副德行？！啧啧真是可惜了一张俊脸，又红又紫跟打翻了染缸似的！塔矢你说我是不是该趁机抓拍留念，给那帮外貌协会的女棋迷展示一下呀？！”

进藤的语调含嗔带怒，又夹杂著几分调侃，可抬手碰触塔矢脸颊的动作，却如清风拂过水面，又如鹅毛轻挠花瓣，而塔矢原本混乱不堪的心绪，也在恋人无限温柔的抚触下，一点点平复下去。

“打得真惨啊….嘴角划破了，左侧好几道血痕，半边脸也肿起来了….塔矢，你的女粉丝们看到你破相，肯定会痛哭流涕、心碎至死吧。”

进藤嘴上这样嘲笑著，眸中几乎流溢而出的水光，却瞬间就戳破他的谎言，揭露了他的真心──第一个为塔矢流泪心碎的，绝不是那帮疯狂的女粉丝，而是此时此刻、调侃著塔矢的少年自己。

塔矢轻叹一声，搂住进藤几乎站力不稳的身子，让那纤细的腰身陷在自己臂弯中，低头闭目，嘴唇反复磨蹭著恋人的金发。

“进藤你怎麽跑来了，是不是刚才饿醒了？你先忍一忍，我处理好这边的事，马上给你熬粥…..进藤你怎麽了？进藤？！”

塔矢顺著进藤的目光望去，发现少年正和自己母亲静静对视著。

明子夫人的眼神充满了矛盾和痛苦，进藤方才戏谑的笑意也悄然褪去，沈默的对峙在两人持续了很久，直到塔矢的呼吸再次纠结起来，才听到进藤轻声说：

“塔矢，抱我起来。”

“什麽？！”

塔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金发恋人向来羞怯敏感到极点，即使早已和行洋明子熟识多年、被老两口视为亲生骨肉般疼爱，进藤也绝对不允许塔矢在两位家长面前，对他做出任何亲密举动。

而此刻当著明子的面，主动要求塔矢抱他的进藤，实在太过反常。

“BAGA还需要我明说为什麽吗？！我下身都快散架了，根本挪不了几步！！”

进藤被塔矢的迟钝逼得不耐烦了，恼羞成怒大吼一声。塔矢这才惊醒，小心翼翼地抱起少年，让那颗金色脑袋靠在自己肩窝处。

“好了。现在，把我抱到厨房去！”

进藤继续命令道。

塔矢对进藤的意图依旧不明所以，但常年培养起的本能，还是促使他在询问理由之前，就忠实地执行了恋人的指使。




一进厨房进藤就让塔矢把他抱到水池边，打开龙头，用活水洗去塔矢脸侧的血迹，给他还在发烫的伤痕降温。少年不厌其烦地捧起一汪汪清水，轻轻洒在塔矢脸上，修长的手指沾著冰凉的水滴，一遍遍抚过塔矢的伤口，直到那里的灼痛逐渐退去。

粗心随性的进藤从来小伤小病不断，平常都是塔矢照顾他的身体，而反过来，进藤照顾塔矢的情况，两人同居多年都没发生几次。也因此，进藤安抚塔矢伤处的动作笨拙而生疏，少年脸上羞怯的红晕，也从耳根一直烧到了项颈。

塔矢盯著进藤如蝶翼般轻轻颤抖的睫毛，只觉得喉头发紧胸口发胀，激烈跳动的心脏，几乎被恋人鲜少流露的温柔融化。

“哎哎，血是止住了，可左脸还是肿起来了，这可怎麽办呢？”

进藤终於为塔矢处理完伤口，苦恼地嘟囔著，突然灵机一动，向拐角的冰箱望去──

不料跟随两人来到厨房的明子夫人，正双臂交抱，目光阴沈地挡在冰箱前。

进藤深吸一口气，鼓足全部勇气，低声对塔矢命令道：

“把我抱到冰箱那里──现在，马上！！”

塔矢只得照办，两人在明子面前停下，进藤和明子对视几秒，突然露出阳光般灿烂的微笑，用小孩子撒娇耍赖的语调恳求道：

“明子阿姨能不能让一下，我饿了，想从冰箱里偷点吃的。”

进藤的笑容如此明媚，明子的态度也不禁被他软化。她上前捏捏进藤的脸蛋，宠溺地说：

“小光这是咱们自己家，吃东西从来不用偷，光明正大地拿就好。可你现在身体不舒服，冷饮什麽的千万别碰。小光说点别的吧，只要合适，阿姨马上给你去做。”

“啊啊我才不要冷饮！！我想要冰箱里的其他东西！！”

“不是冷饮，那是什麽？告诉阿姨你要什麽，阿姨帮你找。”

没料到明子体贴到难缠，进藤终於急得口不择言了──

“不用啦不用啦！！那是我很久以前偷偷藏进冷冻室的东西，只有我本人才能把它翻出来！！”

说罢，泪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瞪著明子。

明子从来承受不住进藤的柔情攻势，碰到少年小动物般可爱又可怜的眼神，只觉得心都酥了，她只得叹息一声乖乖让道，并好心为进藤打开冰箱。

终於达到目的的进藤，不顾塔矢还在背後苦苦撑著他的腰，呼得倾身前扑拉开冷冻室，两手并用一顿乱翻，直到从最里层掏出──

一条冰袋。

看到进藤手中的东西，明子的笑容瞬间僵硬，震惊、恼怒、了然、悲哀，各种情绪交替著从眼底划过──既为进藤当面欺骗自己的大胆，也为进藤不惜欺骗自己的原因。

塔矢则对少年寻找的东西早有预感，他喉头微哽，顺从地低下头，任进藤抬起手，将冰袋轻轻靠在自己脸上。

剧烈的寒气从面部皮肤升起，顺著脊椎窜遍全身，逼得塔矢狠狠打了个机灵。但脸上的高温却像能把坚冰都融化似的，冰凉的水滴顺著他通红的脸颊滑落，如同无法抑制的眼泪。

是的，眼泪。

在进藤告诉明子他在寻找“很久以前藏在冷冻室里、只有他一个人能找到的东西”时，塔矢就被巨大的惊愕击中，只能措手不及地、任悲伤又甜蜜的回忆，翻涌咆哮著吞没了自己。

如果没有母亲在场，他一定会狠狠把进藤揉进怀里，伏在恋人肩窝处流泪不止吧。

可惜一向强悍冷酷、即使面对绝境依旧拒绝认输的塔矢，永远只能容忍自己在进藤一个人面前崩溃，也只愿意进藤一个人看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所有脆弱。所以，即使面对亲生母亲，面对最疼爱了解自己的明子夫人，塔矢也只能把翻涌奔腾的情感，狠狠压回心底。

屋内一片寂静，沈默的张力，在三人间持续蔓延。

又过了好久，直到碎冰已经开始融化，塔矢的左脸也基本消肿，进藤才放下冰袋，甩甩疲劳的手腕，转身面对沈默不语的明子。

“对不起明子阿姨，我不该当面欺骗您…..但我也不想因为一点小事，就和您发生不必要的冲突。”

进藤触到明子再度阴沈的眼神，略一停顿，咬咬牙，为下面的话做好准备：

“塔矢是您的亲生骨肉，所以出现您看不惯的地方，您完全有权批评他。然而…..请您不要用过激的言语中伤他，不要愤怒地出手惩罚他，更不要……再提那些让他离开我的话。”

寂静。

“小光这番请求，著实让人费解啊。”

明子淡然一笑，不为所动：

“我既是小亮的生母，发现自家儿子肆意妄为，自然有权管教甚至惩罚。而且劝他和你暂时分居，不也是为了你们两、特别是为了小光你好吗？”

进藤目不转睛地望著明子，许久，露出包含三分失望、三分无奈、以及十二分悲伤的笑容。

“呵呵，明子阿姨，不知您是真心不明白，还是即使事实就摆在眼前，却依旧固执地视而不见？”

话音刚落，塔矢亮和明子皆是一震──一直被塔矢全家宠上天的进藤，从没用这种强硬甚至挑衅的语气，对从来最溺爱他、他也最喜欢的“明子阿姨”说话。

不料更大的震惊还在後面，只见进藤深吸一口气，迎著明子诧异的目光，缓缓开口道：

“对不起明子阿姨，请原谅我的失礼，我无意冒犯，只想帮您认清事实而已。您是塔矢的生母没错，可我更是他选择相伴一生的爱人。所以，自从我们决定永远在一起的一刻，塔矢亮从心灵到身体，就永远只属於进藤光一人！

既然塔矢是我的人，那麽除了我，任何人都无权伤害他、惩罚他、特别是对我们的关系横插一脚！！即使…即使明子阿姨您是塔矢的生母，只要塔矢还是我的，我就绝不允许您干涉我们两的关系！！”

（第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