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五月五日，是秀策的生日，也是佐为消失的日子。很多年後，当那缕千年幽魂已不是他一个人的秘密，进藤看著对面正襟危坐的塔矢，冷不防冒出一句：
“如果当初没有遇到你，我才不会掉进围棋这个万丈深渊呢！”

像往常一样，塔矢瞥了他一眼，透著墨绿光泽的乌发遮住了唇边的冷笑：
“我可没有逼你，是某个笨蛋心甘情愿掉进这个深渊的。”

进藤不甘心的挠挠脑袋，塔矢微笑著收拾棋子，窗外是阳光明媚的初夏景色，会所内回响著落子声，时远时近，清脆明亮，一缕和风撩起塔矢的黑发，在进藤心头晕开温暖的倦意。

“五月似乎对我有著特别的意义呢……不过遇见塔矢是哪个季节呢，怎麽一点印象都没有……”

塔矢收拾棋子的手猛然停下，他默默的看著进藤，又默默的垂下头。
窗外和风吹拂，塔矢还是没能提醒那个金发男孩，那次改变两人命运的相遇，也是发生在这样阳光明媚的五月。

塔矢很明白，男孩单纯外表下的退却与迷茫。
可惜塔矢从不放弃，哪怕前方是没有出路的迷宫。


尝过阳光和雨水混合在一起的滋味吗？树枝间滴落一颗颗金色，抚过进藤的眉眼，又沿著唇角滑落。女孩子颤抖的双臂从背後楼紧自己，进藤甚至能感觉到她冰凉的面颊。

“明明……”
“没关系的……我不怪你，阿光……在你决定之前，我可以一直陪在你身边吗？”

感觉环著自己的双臂骤然勒紧，进藤心中一阵抽痛。
“嗯……”几不可闻的叹息。

转过身，怜惜的抚起明明垂在耳旁的湿发。
佐为，还有那个人，也有这样漂亮的头发啊。
进藤怵然警醒，微薄的雨雾背後，他看到了那个人的背影。


进 藤忘了自己是怎麽离开棋院的。今天一直神志恍惚，和谷不怀好意的逼问自己是不是又和塔矢吵架了，伊角在一旁看著他们扭做一团，包容的微笑著。进藤明白这个 微笑背後兄长般的关怀，还有，深深的忧虑。伊角什麽都明白，甚至自己还在抱怨塔矢越来越阴晴不定的脾气时，伊角就都明白了。倒是和谷这个木瓜脑袋一天到晚 搅得自己心烦意乱，好不容易碰到比和谷敏锐的时候，进藤却没有一点夸耀的心情。身处人生中最大的困境，每前进一步都像走钢丝，随时都会摔个粉身碎骨万劫不 复。


雨还没有停，庭院里弥散著淡蓝的夜雾，月光滚落在枝叶间，留下几缕闪烁的湿润。进藤走进和室，深沈的黑暗迎面扑来，几乎另他窒息。每次走进塔矢家，那种压抑的感觉都让他难受得想转身离开，但每次又是这种同样的压抑感，牢牢缠住他的手脚，令他无处逃遁。

那令他窒息的黑暗，是塔矢眼睛的颜色啊。

进藤苦笑一声拉开了灯，前厅的案几上摆著和式晚餐。触摸著余温未尽的碗碟，进藤瞥了瞥嘴，已经十一点了，那个人一定热了很多次吧。他盛起一勺参汤，突然想起什麽：桌几对面那个熟悉的位置上，空荡荡的没有人。

……今天，塔矢终於不再等他了。
放下勺子，进藤把头深深的埋进双膝。


…… 刚搬进来的时候两人总是形影不离。每天早晨塔矢会毫不客气的将他从被子里挖出来，再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拉面，两人一起坐车去棋院，一起安安静静的吃午餐， 在会所复盘，像小孩子一样争吵不休，然後一起回家，塔矢整理家务准备晚饭，两人饭後继续讨论棋局，或是展开新一轮厮杀与争吵。终於有一天，天性散漫的进藤 说自己厌倦了这种锺点似的生活节奏，於是午饭时他重新回到朋友中间，与和谷阿福打打闹闹，手合结束跑到伊角的公寓，和大家下棋聊天，玩到十一二点才回家， 有一次还喝得烂醉如泥。

於是塔矢的怒气爆发了，他们吵得天翻地覆，进藤从没见过那麽可怕的塔矢，铁青的脸色，紧紧掐住自己肩膀，骨节泛白的手，进藤越吵越心虚，最後像叛逆期的小孩子一样咕哝了一句：
“我讨厌别人干涉我的自由！”

一片寂静。
塔矢松开了手，进藤只听见黑暗中那声叹息，却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阿光…….你是讨厌别人干涉你的自由，还是不愿意成天和我在一起……”


进藤无言以对，那是迟钝大条的他从没想过的问题，或者说，害怕去想的问题。
同样令他害怕的，是塔矢低沈而忧郁的声音。

他第一次叫他：阿光。


从 此他们的争吵仅仅局限在棋盘上。塔矢还是一如既往照料他的一切，只是严厉的叮嘱变成了压抑的沈默。不论进藤说了多少次，塔矢还是固执的做好晚饭，静静的坐 在窗前，借著月光，一边打谱一边等进藤回来。斑驳的树影在棋盘上晃动，黑暗中，塔矢的背影孤独而虚幻，让进藤又回到了六年前的五月五日，那个悲哀的日子， 一个永不苏醒的恶梦。

“混蛋！你喜欢黑吗？干吗不开灯？”
进藤气急败坏的拉开和室的大灯，塔矢眯起眼睛，似乎承受不住那骤然绽放的光芒。

“那有什麽关系，反正某人会替我开灯的。”
塔矢不愠不火的回答让进藤一阵气憋，但天性迟钝的他很久以後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还是说，又是一次以迟钝为名的逃避呢？


进藤拾起汤勺，头顶的时锺已经指向了十二点，塔矢还是没有回来。

眼 泪不受控制的流下来……从那天以後，即使饿得前胸帖後背，进藤在朋友家里也吃不下一点东西......他觉得自己快完了，他看到那张黑色的网将自己越捆越 牢，几近窒息，却根本无法挣脱……进藤开始胡乱编造理由，提前离开聚会，却在塔矢家门外溜达到半夜，然後装成刚回来的样子，和那个一直等待自己的人共进晚 餐……

那个在餐桌对面深深望著自己的人知道这些吗？进藤擦干眼泪，自嘲的一笑，现在这已经不重要了，塔矢亮不会再等进藤光了，今天在棋院门口……他看到了一切。


塔矢回到家已经凌晨两点了，忘记带伞让他有点狼狈。近墨者黑，不知不觉也染上那个笨蛋的毛病了。他轻手轻脚走进前厅，满室的黑暗让他心头一紧。
“进藤！”
他猛然拉开灯，屋里一片空寂，桌上的饭菜已经凉了，似乎根本没有被动过。
“进藤！”
塔矢从没有这麽恐惧过，他想起了那个暴风雨之夜，喝得烂醉的进藤在路上摔得浑身是伤，差点回不了家……进藤，他今天是出了什麽事，他还没回来吗……

哢哒──
塔矢转过身，一把汤勺从桌上掉了下来。

塔矢最终在自己的房间找到了进藤，棋子散落了一地，那个金色额发的男孩趴在棋盘上睡得正沈。塔矢气喘吁吁的搂过进藤，指尖轻抚著他苍白的面颊。进藤哼了几声，闭著眼睛嘟囔著：

“塔矢，我好饿啊……”
有气无力的抱怨让塔矢恼羞成怒，狠狠敲了他一击爆栗，厉声骂道：
“笨蛋，桌上不是有晚餐吗？”
“我在等你回来啊……”
某人半睡半醒的回答。

沈默。进藤艰难的抬起头，发现塔矢俊美的脸距离自己不到五公分。带著淡淡茶香的微热气息撩起他的额发，进藤的双手被钳制住，只能望著那片薄唇离自己越来越近。

“塔矢……”
进藤听天由命的闭上眼睛，额上一片温暖的湿润，又转瞬即逝。那片薄唇擦过他的金发，塔矢紧紧搂住他，半饷才低声说：
“下次不要等这麽晚了……还有，在朋友家也吃点东西吧。”

进藤一个机灵，把头深深埋进对方怀里，鼻子又有点发酸……
原来，塔矢一直都知道啊。

进藤轻轻点了点头，感到那只熟悉的手抚弄著自己的头发，进藤就这麽不争气的昏昏欲睡。
我果然是个胆小鬼啊，进藤心想，不过塔矢肯定原谅了我，因为他刚才轻骂了一声──“笨蛋。”
进藤终於堕入梦乡，朦胧中，他似乎看到了那个人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


从此两个人又开始了形影不离的日子，进藤参加聚会的时候越来越少，即使到伊角的公寓下棋，也总赶在晚饭前回来。和谷哇哇大叫阿光你和那座移动冰山和好了，进藤狠狠踹他一脚，转过身，对上伊角温暖的目光，感激的一笑。

若不是伊角帮忙挡住和谷阿福，自己的蹩脚谎言早晚要被那帮损友们识破吧。
“阿光和塔矢君相处得还好吗？”把那群聒噪的家夥屏蔽到客厅，伊角悄悄的问。

“一般般吧，你也知道那是超级别扭的家夥。”
进藤心想自己的鬼脸是不是做得有点勉强，要不然伊角的笑容怎麽充满了那麽深的忧虑。
“那天从棋院出来……我刚好看到阿光和藤崎君在一起。”

进藤睁圆了眼睛，伊角深吸一口气，似乎正为下面的话鼓足勇气，
“阿光，原谅我说出这麽难听的话……总是长不大，或许对身边的人太残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