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这是塔矢第一次来到东京郊外的藤原公馆。
纯白色的三层建筑，周围绿树环绕，最外层是装著铁丝网的围墙。
天空中乌云翻滚，地平线上传来阵阵雷声，整座公馆在阴暗的苍穹下显得突兀而孤独，散发出奇异的萤光。

塔矢将车停在大门口，直接按了门铃。
凄厉的铃声响了十分锺才有人跑来开门。塔矢望著那轮若隐若现的冷月，恍然思索自己为什麽会来到这里……就在今天早上，他还为进藤梳理头发，修整衣著，然後两人甜蜜地挤在一起，你一口我一口地喂对方吃饭……

而短短数个小时後，一切都破灭了。
生活颠倒为幻想，恶梦却化身成现实……

守护多年的珍宝在怀中破碎，生命中唯一的温暖再次抛弃了他，就如五年前那个寒冷的夜晚，他第一次伸手碰触至爱之人……
他的阿光不再满怀依恋的望著他，那双清澈的琥珀色眸子先是溢漫愤怒的泪水，最後连愤怒也没了，只剩下彻底绝望之後的漠然…….

“我不会责怪你的，塔矢，也永远不会对你的所作所为妄加批判。可是经历过这一切，我已经没有力量回到过去，继续良心无愧的与你一起生活了…..”

金发恋人这样对他说道，黯淡的笑容如同一轮失去了光芒的太阳。

即使被对方的欺骗和隐瞒刺穿心脏，进藤光也永远不会责怪塔矢亮。

他的阿光真的太善良，太仁慈了。

但其实，进藤根本不需要对他如此仁慈。
因为塔矢明白自己的罪有多重，也明白不论对方宽恕与否，都无法阻拦自己对至爱之人的占有和掠夺。

然而另一方面…….进藤的善良和仁慈，还是如一道温暖的光芒，为深陷茫茫黑暗的旅人照亮了脱离绝境的道路。

人生就像一场无法逆转的棋局，胜者赢得一切，败者则丧失所有。
占据优势时，谁都会采取滴水不漏的防守制止敌人反扑，但若情势逆转，原先占优的一方反被推入绝境呢？

塔矢淡然一笑，长达五年的角力中，他还是第一次面临这种情况。

情况未明时的确不该贸然出击，但坐以待毙也绝不是塔矢亮的风格。
何况，他决不能容忍守护多年的幸福被几句谗言轻易摧毁，更不甘心此後的人生中，只能拥抱一个万念俱灰，再也不会对他做出任何回应的进藤光──

完全占有一个人，不仅要牢牢束缚他的身体，更要控制他的心思意念，让他心甘情愿为你献出所有。

为此，塔矢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投身这场赌博，以进藤的善良为最大的筹码，试探莱利隐藏在神秘外表下的真实态度。

如果胜利，塔矢亮将重新赢回进藤光的心，以及这世上唯一能够拯救他的温暖。

若不幸失败……一辈子尽情享用某具柔弱可爱，只会哭泣呻吟却毫无反抗能力的傀儡娃娃，相较自己当下的处境也没有任何损失…….

塔矢紧紧捂住胸口，思虑沈淀间，终将最後一丝温情抹杀殆尽。
再次抬眼时他苍白的脸上只馀冷酷与决然，淡然微笑著，迎视著那道缓缓张开的黑色铁门──


“对不起主人吩咐过，若遇塔矢先生拜访一律拒绝!”
管家问过塔矢的名字後，生硬的回答。

果然不出他所料，藤原清早有预谋，先是无数次挂掉他的电话，现在又把他拒之门外。
塔矢了然地一笑，递上一个纸袋：
“那麽请把这个交给你家主人，我会在门口等待他的回答。”

管家老人疑惑地颠颠那份量，又打开封口翻了两下，才把纸袋交给手下的男仆。
又过了十几分锺，上面终於放下话来，同意接见。
塔矢暗暗松了口气，向管家点头致谢，然後被带到一楼的书房。


壁炉中的火焰让整个房间染上一层红光，藤原清坐在一圈西洋书柜前，慢条斯理的翻看手中的档，眼角血丝密布，神色出人意料的憔悴。

塔矢看到清的样子微微一愣，很快压下心中的疑虑。

过了很久藤原清疲倦地叹息一声，将手中的档放下：
“塔矢君交出这些材料到底是何用意？难道你想通知我，你正非法调查藤原财团，向我提供起诉你的证据？”

“藤原先生神通广大，不用我招认你也早就察觉了吧？不过我还得感谢你高抬贵手，否则再厉害的事务所，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收集到那麽多重要资讯。”
塔矢亮客气有礼的回答。

“唉…..我该怎麽说你好呢? 有时候头脑太过精明，反而会让别人相当困扰呢。”
藤原清苦恼地把玩著头发：
“说吧，塔矢君大驾光临，到底想和我谈什麽条件？”

“那我就不和藤原先生兜圈子了。”
塔矢盯住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我愿用藤原家族故意违反上代掌门遗嘱的证据…….来交换和莱利见面的机会！！”

藤原清猛然一惊，然後呵呵大笑起来，他又翻了一遍桌上的材料，冷嘲热讽地说：
“原来塔矢君收集的东西远远不止这些啊！不过我可不信你已掌握足够的素材，足以捏造事实制造丑闻，给藤原财团脸上抹黑！还有……塔矢君凭什麽认定，莱利那孩子就在我这儿呢？”

“信不信随您的便。”
塔矢不急不缓地回答：
“至於莱利……我可以断定一定在你这里。所以，请藤原先生务必允许我见他一面！”

“哦？难道这就是属於棋士的直觉？”
藤原清沈吟片刻，露出了然於心的表情。随後眼神一变，严厉的盯著塔矢：
“不过…..塔矢君若想用这种威吓手段获得我的许可，那就大错特错了！”

“许可？看来藤原先生终於承认莱利在你这里了？”

塔矢眸光微闪，牢牢抓住自己想要的资讯，看到对方瞬间悔悟的表情，立即退让一步解释道：
“其实我手头根本没有违背遗嘱的证据……贵财团的管理状况若与秀明公的遗嘱有出入，也必然是你们兄弟二人协商的结果，决不会有什麽故意违背之说。今天我把所有材料都交出来，就是希望能与藤原先生尽弃前嫌，避免以後发生任何不快。”

“果然精神一不集中就会被人耍啊……塔矢君的确厉害，我原先只看到你的执著，此刻却不得不赞叹你临危不惧的冷静。”

藤原清脸色急剧变化著，最後苦笑著摇摇头。
他将材料装进抽屉锁好，淡淡的看了塔矢一眼：
“既然你都做到这地步了，我再不卖个顺水人情也说不过去。现在…..请塔矢君随我去见莱利吧。”


少年被安置在公馆顶层的病房里，一身雪白的病号服，眸光惨澹双颊消瘦，和上午神采飞扬的模样判若两人。他四肢缠满密密麻麻的管子，连著好几台仪器，随时监视患者的呼吸心跳。
塔矢根本没有料到这种情况，因为莱利曾说自己心脏手术非常成功，完全可以正常生活。
可眼前的情景，似乎和他先前的话相差甚远。

他们进门时莱利正专心研究一本棋谱，看到塔矢时神情微变，但很快调整好表情，献上一个灿烂的笑容：
“啊啊──名人先生好久不见，你怎麽找到这儿来了？”

塔矢余光瞥向藤原清，发现後者正默默地为莱利整好被子，对这种诡异的气氛置若罔闻。
电光火石间塔矢就明白了什麽，他暗暗控制好情绪，寒暄几句，坐下来陪莱利喝茶谈天。

没过几分锺他就发现，莱利对藤原清故意视而不见，甚至多次露出不耐烦的眼神，藤原家的现任掌门却一言不发照顾著少年，在他咳嗽时轻轻抚慰，在他需要转身时伸手帮忙。
当藤原清第三次将仆人挡在楼道里，亲自端回茶水和点心时，塔矢终於明白，清根本不愿让其他人进入这间病房──
或者说，莱利的存在，在这幢公馆里形同禁忌。

原来如此啊…….不过这种全新的情况，又会对自己的计画有何影响呢？
塔矢轻啜绿茶，不动声色的等待出击的时机。

然而时锺敲过九点，藤原清依旧寸步不离守在莱利身边。
塔矢瞥了一眼窗外的夜色，知道再不采取行动就来不及了。
他放下杯子，认真的看著藤原清：
“藤原先生，很抱歉在此提出不情之请。进藤光状况非常不好，希望现在能见你一面。”

一语既出，满室沈寂。

塔矢仔细观察著两人的表情，以最诚恳的语气请求说：
“进藤曾告诉我，你要求他新初段例行赛若出现任何意外一定要来找你。现在进藤浑身是伤行动困难，我的话他已经根本听不进去，藤原先生能不能亲自去一趟医院，我很担心进藤一旦想不开会发生意外。”

“这才是你本次来访的真正目的吧，塔矢君？”
藤原清看了塔矢一眼，转过脸，目光直直的盯著窗外：
“我的确这样要求过阿光，不过很抱歉……现在我无法过去看他。”

他的语气悠然镇静，平淡无波，但塔矢并没有忽略，藤原清放在膝上的手，正悄悄抓紧了布料。

看来若不开出更高的价，眼前这名男子是不会动心的。
而为了最终的胜利，自己也不得不暂时放弃，某些一直握在手心的东西。

塔矢咬住薄唇，忍耐片刻，神色淡漠的说道：
“藤原先生若担心进藤，可以直接带走他。不论京都的庄园或任何疗养胜地，只要留个位址让我能找到就行。对於进藤，我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还望藤原先生能出手相助……”

“塔矢君你到底想干什麽，连放阿光离开这种话都能说出来？”
藤原清突然有些恼怒。

“呵呵~~清你还是去看看阿光吧，省得名人先生情急之下又做出什麽更惊人的承诺！”

话音刚落，藤原清和塔矢全都吃惊地望向莱利。
少年高高兴兴品尝著点心，突然被渣子呛住，咳得满脸通红。藤原清赶紧递上茶水，慌乱地拍打著少年的脊背。

过了好久莱利终於缓过劲来，懒洋洋地瞥了藤原清一眼：
“清，就算我求你好吧？现在就去探望阿光，好好守著他，不要让他发生任何意外！你与其在我这儿婆婆妈妈，还不如去照顾人家重病号！”

明明是恳求的话语，却配上了不容反抗的气势，莱利给人的感觉如此诡异，完全不像一名十九岁的少年。

塔矢觉得心脏猛然收紧了。
此时此刻，他终於亲眼证实了心中猜测的一切。

听了莱利的话，藤原清脸上急速闪过各样情绪。
最後他露出一缕柔和忧郁的微笑，伸手抚上莱利的碎发，轻轻地，将它们梳理到耳後：
“好的，我答应你……你自己也要多保重，心脏难受时一定记得吃药。”

他回过头，对身旁的塔矢说：
“能占用你几分锺吗，塔矢君？”



“没想到塔矢君能为阿光做到这个地步……不，我早该想到这一点。当初你曾为激起他的斗志不惜声称对手已经换人，哪怕招来阿光的怨恨也再所不惜。”

走廊中光线幽暗，藤原清站在窗前，凝望著阴沈的天穹：
“我终究是低估了你对他的感情啊……既然连怨恨都不怕，暂时的分离又算得了什麽呢？我想塔矢君绝不可能真正放开阿光，总有一天会把他追回来吧？”

塔矢思绪翻涌，竟不知该怎麽回答。
原来这麽多年下来，最了解自己的人既不是血肉相联的父亲，也不是自己最爱的进藤，却是这个神秘莫测，永远不知是敌是友的男子。

他沈默几秒，轻描淡写绕开这个话题：
“藤原先生放心，莱利如果身体不舒服，我会叫人照顾他的。”

藤原清转身望著塔矢，眼神突然变得凌厉：
“虽说塔矢君给过我承诺……但事到如今，我反倒没什麽把握了！”

“这话又是什麽意思？阴阳师不是早已参透命数，既然如此，藤原先生对於未来又有什麽可担心的呢？”

塔矢笑著反问，语气半是戏谑，半是漠然。

他知道藤原清在警告自己，也知道对方在担心什麽。
可惜塔矢亮始终是塔矢亮，绝不会因为他人的警告就犹豫退缩。
况且…….对於为了取胜不惜毁灭一切的人来说，任何威胁都不会起到丝毫的作用。

“和五年前相比，塔矢君真是一点也没变啊……你说得没错，阴阳师的确能看透命数，但对那些超越命数的东西，我们却根本无可奈何……”

藤原清望了塔矢很久，带著几分伤感与无奈移开了目光：
“不过，既然莱利自己执意如此，我也只能尊重他的意愿了。”


临别时他突然叫住塔矢，神秘的眨眨眼睛：
“有件事差点忘了告诉你……我曾问阿光，若塔矢君和藤原佐为各执一词意见相左，他会选择相信谁？呵呵，想知道阿光是怎麽回答的吗？”

塔矢呼吸一窒，藤原清食指轻按嘴唇，嫣然轻笑道：
“是个很感人的答案呢。阿光说会相信你。因为佐为是最单纯的人，永远不会欺骗他；而塔矢君却是最爱他的人，永远不会伤害他。所以，为了阿光的未来…..还请塔矢君牢记不久前我对你的劝告。”


窗外雷声滚滚，塔矢站在幽暗的回廊中，努力平复著自己激狂的心跳。

虽然他知道进藤必定是在两人决裂前说的这番话，虽然他并不清楚藤原清现在转告这番话用意何在，但塔矢还是感到一股暖流在茫茫寒夜中悄然降临，抚过冰冷许久的躯体，在四肢百骸中燃起同等强烈的甜蜜与痛苦……

从进藤和他决裂的那一刻起，塔矢就封印起所有心情和感受，一边冷酷无情地谋算著各种策略，一边一遍遍告诉自己：若不能继续占有，他一定会选择亲手毁灭至爱……
然而突然听到恋人温暖的话语，塔矢冰封的心却开始松动，颤抖著啜泣著，再也无法压抑那深入骨髓的悲伤……

外表越是冷酷内心就越发脆弱，此时此刻他多麽渴望亲吻进藤柔软的唇，拥抱那温暖的身子，然後伏在恋人的臂弯中……尽情哭泣。

进藤光说塔矢亮是世上最爱他的人。
进藤光说会选择相信塔矢亮，因为他永远不会伤害他。

那麽现在呢？当所有的信任都已打碎，他和他之间，难道真的就乾乾净净什麽也不剩？
不，绝不是这样！
藤原清一定是想让他明白，进藤这些话背後的意思……

塔矢的思绪越来越乱，冥冥中他突然预感到，藤原清今夜的这番提示，或许真的会影响到故事的结局。

“这样可不行啊，塔矢亮……难道只因为别人几句话，你就阵脚大乱了？”

塔矢扶住额头，自嘲地一笑，柔情渐退，冰绿色的眸子再次泛起锐利的光辉──
不论别人做了什麽，说了什麽……此时此刻，他只需要一步步执行自己的计画就够了。

他深吸一口气，平静几秒，推开了房门。


“我等了塔矢君好久，就知道你今晚一定会来拜访的。”
莱利放下棋谱，笑盈盈的欢迎塔矢。
他已经染回！发，雪色长衣衬著苍白的脸蛋，整个人散发出与往常截然不同的气质。
的确，到了这一步…..双方也再没什麽可掩藏的了。

塔矢微微颔首，客气的答道：
“也感谢您遣走藤原先生，给了我这个机会。不过我该如何称呼阁下呢？莱利，还是村岛君？”

他略一停顿，目光如剑，荡起凛凛寒意：
“不过，介於莱利仅仅是网名，而村岛秀一这个人根本不存在…..或许为表尊敬，我该称呼您的真名──藤原佐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