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夏夜的雨雾，常常让进藤想起塔矢：那个人给他的感觉如此奇妙，外表孤高傲慢无法接近，然而在彻骨的寒冷背後，却燃烧著黑暗而晦涩的热度。

天色渐暗，进藤独自坐在西餐厅里，面前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十指无意识的轻敲桌面，目光一遍遍爱抚著玻璃上的水珠，终又迷失进窗外的重重夜色。

这样的时刻，会将他的思绪带回那个夜晚。
时光流转，从初夏回到深秋，却是同样的夜色，相似的寒冷。他们在那个夜晚有了第一次亲吻，以及……第一次肌肤相亲。

塔矢微凉的唇抚过他的耳垂，月色流过纤长的睫毛，在深如潭水的双眸上投下点点幽光，进藤从没见过这样令人冷到骨髓深处的美。这样的美令进藤无法反抗，就如塔矢低沈的声音：

“做我的情人，直到我厌倦为止。”



於是他们便有了一个荒诞的开始，接踵而来的是更加荒诞的交往关系。

每周一次进藤在塔矢家里留宿，赤裸相对时满足塔矢的一切要求，却在工作和生活中和对方保持最远距离。

作为“宿命对手”的两人有著最深刻的羁绊，可一旦离开棋盘，他们甚至连一般好友都算不上：正式对弈後很少交谈，在会所复盘时除了围棋也没有别的话题。进藤光和塔矢亮性格南辕北辙，各有各的交际圈子，谁都不会过问对方的行踪。

如果没有那麽多夜晚的激烈情爱，进藤几乎要怀疑塔矢在他生命中究竟占了什麽位置。

但不论何种位置，最终都会如梦境般破碎吧。
真是可悲，自己从什麽时候起竟越陷越深了呢？

进藤轻啜咖啡，嘴角的味道蔓延到舌根，泛起丝丝苦涩。




最初的最初，当两人还未开始这种肉体交缠，当进藤还是那个在北斗杯上忿忿哭泣的小孩时，他对於塔矢的认识，仅仅限於那个人是他命定对手这一铁板定钉的事实，以及塔矢对弈时从不吃午饭，喜欢喝不加糖的咖啡这些古怪癖好。

所以那家夥的脸色才如此苍白吧，果然有自虐倾向。
每当在棋盘上被某人斩尽杀绝，或在吵架中被对方强大的气场压得几乎晕厥，争强好胜的进藤都会在心底如此默念一万遍。

但这并不代表他像和谷一样彻底敌视那个在众人眼中几近完美的少年，以至心理扭曲到鸡蛋里挑骨头。然而，他也绝不会心胸宽大到愿意忍受塔矢莫名其妙说来就来的冻气，几次不成功的示好之後，进藤决定敬而远之。

毕竟命为“塔矢亮”的西伯利亚寒流实在过於强大，而且这里面……还有一条进藤感到难以启齿的原因──

许多温暖的午後，进藤伸著懒腰从休息室的沙发上爬起来，总会看到塔矢拿著一本棋谱坐在不远处，幽深的黑眸望著自己，眼神坚定，毫不避讳，每当这时进藤都会脸颊发烫，匆匆避开对方的目光。

进藤呼吸急促心跳如鼓，却根本猜不透塔矢的意图───少年轻掩在墨发下的眼眸如此美丽，於是“塔矢亮”这个名字，在进藤的字典里除了代表孤傲寒冷，又有了“未知的危险”这重意义。

从十五岁到十八岁，进藤一直竭力躲避著这重危险，他没有勇气面对塔矢总是无声追随著他的目光。虽然两人并无多少交情，进藤却感到已被对方牢牢束缚，就好像他和塔矢的命运……早在出生前就已紧密相联。

这份预感在心底恣意生长，几乎让进藤喘不过气。



於是，复盘後减少两人独处的时间，在棋院有意避开对方，交谈时找各种藉口提前离开──进藤几乎用尽所有办法远离塔矢的视线，虽然塔矢盯著他的眼神愈加凌厉幽暗，但三年的刻意疏远多少缓和了进藤的不安。

实际上，他从没想过两人会重新接近，直到那场意外改变了一切───
突如其来的地震中塔矢为他挡住崩碎的玻璃门，缕缕鲜血从少年苍白的肩头滴落，与他脸上的泪水混成一片。

地震来得快去得也快，进藤还抱著昏迷的塔矢失魂落魄时，警察早已冲进饭店，紧急疏散参加新年晚宴的棋士们。

这场意外让塔矢整整昏迷三天，在他背上留下深刻的伤疤，也几乎断送他即将到手的名人挑战权。愧疚万分的进藤曾提出报答他的救命之恩，还在病床上的塔矢笑得格外冷静：

“如果我赢得了名人头衔，请你务必答应我一个要求。”



进藤想都没想就同意了，或许他潜意识里早已认定，塔矢顶多要求他把Sai的故事和盘托出。而共同经历了这场生死患难，进藤决意放弃对塔矢的疏远，也不再吝惜那只属於自己的秘密。

谁料到，这份承诺竟将他拉下万劫不复的深渊───

清冷的月色下，塔矢解下他的浴衣带子，碎吻顺著他的脊椎骨蜿蜒而下。

“你答应了这个要求，不能翻悔。进藤……做我的情人，直到我厌倦为止。”

为什麽当时他没有拒绝塔矢呢？
不…应当问的是：当塔矢提出这样荒谬的要求时，为什麽他既没有暴跳如雷也没有惊吓至死，反而有种松口气的感觉，好像命中注定的事情终於降临？



进藤猛灌了一口咖啡，想要苦笑，却剧烈的咳嗽起来。他咳得伏在桌上喘息不止，一双纤手抚上他的背，犹豫了片刻，轻轻拍打。

“明明？”
进藤转过头，有些窘迫的望著身後的少女。

“阿光喝咖啡总是呛到，简直像个小孩子。”
明明嘴上毫不客气的损他，猛然收手的动作却出卖了内心的羞涩。
“啧，又是黑咖啡？阿光真是什麽都跟塔矢君学啊！”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跟他学啦？！废话少说，你把我约出来有什麽事？”进藤心烦意乱的挥挥手，他可不想在这点破事上和明明纠缠。

“没事就不能约你出来吗？”
明明嘟囔了一句，在他对面坐下，搅著杯中的奶茶，眼圈红红的。进藤叹息一声握住明明的手，明明瑟缩了一下，没有抽回手。

西餐厅里没有多少人，空气中流淌著寂寥的钢琴声，柔黄的灯光洒在少女的长裙上，让进藤产生一瞬间的错觉，仿佛群摆上的小碎花都在微微战栗。

他几乎猜到了她要求见面的原因。明明是个单纯善良的好女孩，如果没有遇到塔矢亮，进藤光一定会和她在一起。

“阿光……你没有听说吗，大家都在议论，说塔矢君和淞原小姐……他们…..”
明明支吾著，斟酌著措辞，生怕惹得对方不高兴。

“塔矢目前是淞原千雪的指导老师，经常出入她家没什麽不正常。”
进藤不耐烦的打断她的话。

“可是，可是很多人看到他们进出各种高级饭店，这分明是在约会啊！”明明激动的叫起来，“淞原议员甚至暗示两人有可能订婚，阿光你到底是怎麽想的，你怎麽能这麽沈的住气，塔矢君不是你的爱人吗…..”

“不是爱人，是情人。”

进藤面无表情的纠正她，
“塔矢这样定义我们的关系：除了定期上床，平时丝毫不干涉对方的生活，所以就算一方和别人约会，到旅馆开房间，甚至结婚生子，另一方都无权插嘴，很完美的契约关系吧？”

明明瞬间脸色惨白，进藤心想真不该这麽直白的告诉她。
不……那次在塔矢家过夜回来就不该被明明看到，脖子上吻痕密布的狼狈样子，就是想编谎也骗不了谁。

“怎麽会这样？我本以为…..为什麽…..为什麽，塔矢君怎麽忍心这样对待阿光……”
眼泪汹涌而出，明明捂住脸抽噎起来，进藤抚摸著她的头发，心里一阵纠痛。

明明还是太善良了，许多人听到真相第一反应都是自己终於可以趁虚而入，明明却只顾著为心爱的男孩难过。

进藤又想到了淞原千雪，另一个甘愿飞蛾扑火的可怜女孩，她受到的伤害只会比藤崎明更深。进藤陪著塔矢给她下过几场指导棋，也在银座碰见过他们两人。

小报记者们拼命渲染的甜蜜气氛，仅仅源於淞原千雪一厢情愿的温柔付出，塔矢的冷漠却隐藏在完美的绅士风度中，只有最熟悉他的进藤才能察觉出来。

可是，既然一点都不喜欢淞原千雪，塔矢为什麽还会一声不吭的纵容对方，纵容小报记者无聊的想像力？塔矢虽然不会对婚姻抱什麽太完美的幻想，但棋士的骄傲不会容许他随随便便将自己卖给权贵。

进藤为这个问题烦恼了很久，他隐隐意识到塔矢的表现和自己有关，但他根本无法识破对方的意图。

最终他放弃了这些无用的猜度，或许他在算计上永远赶不上塔矢，但另一方面……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决心，进藤光可是一点也不输给塔矢亮。

“阿光，我……”

“嘘，安静的听我说，和塔矢的交往中我并没有吃亏，因为我也是这样看待两人的关系的，所以根本不存在谁对不起谁的问题。”

进藤拉起明明的手，温柔的笑著，
“另外……明明，我有个小小的要求，如果我获得了本因坊头衔，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少女眼泪汪汪满脸疑惑的望著他。
“什麽事？不会又是捉弄人的把戏吧？”

进藤气恼的敲了敲她脑门，为自己如此没有信用沮丧不已。虽然借用当时塔矢的话有点可笑，但这的确是反击那个人最好的武器───既然他没有力量限制塔矢，那麽同样地，塔矢也无权左右他的人生。

进藤认真的望著明明，在她右手无名指上落下淡淡的一吻：

“如果我获得了本因坊头衔……请藤崎明小姐答应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