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前缘悟心路——关于《兰亭集序》与其文本共同体的联读
(2023-03-18 17:4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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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前缘
——关于《兰亭集序》与其文本共同体的联读
杨建华
(金华市汤溪高级中学,浙江金华321075)
【摘要】
关于《兰亭集序》的说理思路及情感意涵的问题,读者历来意见不一。本文认为,两个问题是阅读与教学《兰亭集序》不可回避的内容。解决该问题,可行或较为有效的方式是联“读”《兰亭集序》书法(尤其是其中的改笔)、王羲之“兰亭诗”、孙绰《三月三日兰亭诗序》、石崇《金谷诗序》、刘琨《答卢谌序》等文本共同体。其中,《金谷诗序》给我们理解《兰亭集序》的思路提供了巨大的帮助,而“兰亭诗”为我们挖掘《兰亭集序》的深刻意涵提供了契机。通过对相关文本的解读,我们可以更加清晰地了解《兰亭集序》的艺术性、思想性及经典性。
【关键词】
《兰亭集序》 行文思路
王羲之《兰亭集序》一“诞生”,就产生了两个热门话题。其一,《兰亭集序》的书法价值究竟如何?其二,《兰亭集序》的文学价值究竟如何?话题一,早有定论,自始迄今,几乎无人能或敢否定《兰亭集序》的巨大艺术价值和在书法史上的崇高地位:南朝梁时袁昂奉武帝之命作《书评》即认定王羲之书法当“永以为训”;到了宋代,米芾更尊《兰亭集序》为“墨皇”;现代书法界公认“《兰亭序》的用笔细腻精巧,结构妍美端庄,章法错落有致”[1],为“天下第一行书”。话题二,却聚讼千年,纷纭至今。《晋书》王羲之本传全文收录《兰亭集序》,当然是认为其文堪采。而萧统《文选》收录了汉魏六朝几乎所有的散文名篇,却偏偏弃置《兰亭集序》不用(相同题材和体裁的文章选了南朝齐王融的《三月三日曲水诗序》),似乎有不看好《兰亭集序》之意。时至当代,多数读者都奉《兰亭集序》为古文经典,各种语文教材、读本也纷纷选录该文;而有一流学者却质疑其文学价值。钱钟书先生考证王羲之生前崇奉天师道(五斗米道),沉溺于服食求长生,用“知人论世”法解读文本,谓:“盖羲之薄老、庄道德之玄言,而崇张(天师道张氏)、许(道士许迈)方术之秘法;其诋‘一死生’‘齐彭殇’为虚妄,乃出于修神仙、求长生之妄念虚想,以真贪痴而讥伪清净。”断言,“倘貌取皮相,羲之此《序》低徊慨叹,情溢于辞,殊有悱恻之致;究其心蕴,析以文理,反杀风景”[2]。也就是说,王羲之的潜意识或显意识,是想在《兰亭集序》中表达“求长生”的痴心,后人学习《兰亭集序》,应放弃深入探究、研讨其思想情感的执念。施蛰存先生在逐句解析《兰亭集序》说理文段后,用杂文笔法给《兰亭集序》下了十二字评语,曰:“七拼八凑,语无伦次,不知所云。”(《批〈兰亭序〉》)也就是说,《兰亭集序》行文思路混乱、表意不清。
钱、施二先生所论《兰亭集序》意蕴和思路问题,也是读者阅读、师生教学《兰亭集序》时常常感到困惑的问题。如果不能很好解决这两个问题,《兰亭集序》的语文教学价值、文学阅读价值就将大打折扣。而要解决这两个问题,我们认为最好的方法是把作品放置在既有的文化背景中进行解读。在赏析《兰亭集序》时,我们要多观照、多借助以下作品:一,《兰亭集序》书法稿件;二,王羲之“兰亭诗”(五首);三,孙绰《三月三日兰亭诗序》(后人称为《兰亭后序》);四,石崇《金谷诗序》;五,刘琨《答卢谌序》。以上作品构成了解读《兰亭集序》的文本“共同体”,可以给我们鉴赏《兰亭集序》提供有益、有效的信息。
先看相对比较直观的书法作品。《兰亭集序》书法有两个显性特点,常常被初学书法鉴赏的读者提及。其一,整幅作品字体先工后草;其二,整幅作品凡有重字,书写时字体都做了精心安排,没有“复犯”(最典型的是文中二十多个“之”字,每一“之”字写法均不同)。字体先工后草,说明作者的书写速度越来越快,创作过程流畅。重字能够“创为别体”,说明作者在创作过程中,始终保持着清醒的艺术认知和对完美艺术境界的追求。两者都可以比较好地间接证明王羲之在即席创作《兰亭集序》时是有比较明确的行文思路的。
书法作品还有一个特点比较引人关注,就是它存在改笔。根据冯承素摹本,六处改笔梳理如下:
(1)“此处有崇山峻岭”原为“此处有峻岭”。
(2)“或因寄所托”原为“或外寄所托”。
(3)“向之所欣”原为“于今所欣”。
(4)“岂不痛哉”原为“岂不哀哉”。
(5)“悲夫”原为“大可悲也”。
(6)“有感于斯文”原为“有感于斯作”。
存在改笔这一现象,似乎也可以说明王羲之在创作《兰亭集序》时保持有比较清晰的思路。如果作者没有明确的构思,他不可能在第一时间迅速对表达作出精修。王羲之的改笔取得了哪些效果呢?一,使语言表达更加精警凝练、自然工整。主要体现在(1)(2)(3)三处改笔上。比如,“峻岭”改为“崇山峻岭”,与下文的“茂林修竹”以及“清流激湍”形成了更好的对仗,表达更加工整和自然。二,使表达的情感更加浓郁强烈。主要体现在(4)(5)两处改笔上。比如用陈述语气表达的“大可悲也”,改为用感叹语气表达的“悲夫”后,感情的强烈程度有了明显的增强。三,使本文(及兰亭诗)的文学体裁性质得以彰显。主要体现在改笔(6)上。这一点我们要占用较多的篇幅加以解说。我们看改笔,这个改定的“文”字,用墨很浓,字体肥厚,笔力饱满,从这个字上,我们仿佛能看到作者王羲之改好此字时志得意满、“善刀而藏之”的样子。作者为什么非得改“作”为“文”?“作”和“文”有区别吗?根据研究,六朝时社会已经对各类文章有了较为明确的文体分类意识。用现代概念说明,“文”大致相当于今日所谓“文学类文本”,“作”大致相当于今日所谓“实用类文本”或“非文学类文本”。刘勰《文心雕龙》解说楚辞体作品,是“奇文郁起”;解说诗歌,是“舒文载实”;叙述刘向鉴赏诗歌,则说“子政(刘向字)品文,诗与歌别”。而解说“史传”时说,“系乎著作”;诠释“诏策”则说,“东方朔之戒子,亦顾命之作也”[3]。就是将“文”和“作”进行了区分。所以,刘师培在《中国中古文学史》中论定:“至文笔区别,盖汉、魏以来,均以有藻韵者为文,无藻韵者为笔。”[4]这里的“笔”与“作”的概念基本相同。王羲之在创作时,有意并且得意于改“作”为“文”,是明确将《兰亭集序》(及兰亭诗)视为“文”(文学类作品)。目的不同的三类改笔,客观上都将《兰亭集序》往文学作品的道路上推。从三类改笔取得的效果来看,王羲之在创作时是思路清晰,用意明确的。
以上内容务“虚”,下面务“实”,结合文本对《兰亭集序》的写作思路和思想意涵进行分析。
王羲之创作《兰亭集序》,很明显受到了石崇的《金谷诗序》的影响。全录《金谷诗序》如下:
余以元康六年从太仆卿出为使,持节监青徐诸军事、征虏将军。有别庐在河南县界金谷涧中,去城十里,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众果、竹、柏、药草之属,莫不毕备。又有水碓、鱼池、土窟,其为娱目欢心之物备矣。时征西大将军祭酒王诩当还长安,余与众贤共送往涧中,昼夜游宴,屡迁其坐,或登高临下,或列坐水滨。时琴、瑟、笙、筑,合载车中,道路并作;及住,令与鼓吹递奏。遂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故具列时人官号、姓名、年纪,又写诗著后。后之好事者,其览之哉!凡三十人,吴王师、议郎关中侯,始平武功苏绍,字世嗣,年五十,为首。[5]
其中,《兰亭集序》的“此地有崇山峻岭”数句,是对《金谷诗序》“有清泉茂林……又有”数句的仿写,两句句式相同,是显性借用。“虽无丝竹管弦之盛”是对“时琴、瑟、笙、筑”句的反观,是反其意而用之。而《兰亭集序》的行文结构与《金谷诗序》相合,都按“交代缘起—叙事写景—抒发感慨—交代写作目的”的流程谋篇,前者对后者应该有过隐性借鉴——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兰亭集序》是文思清晰,意脉有序的。
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谓:“晋文异于汉、魏者,用字平易,一也;偶语益增,二也;论序益繁,三也。”[6]这一评论可以作为《兰亭集序》和《金谷诗序》两文差异的注脚(石崇虽主要生活于西晋时期,但其时离魏不远,其文带有汉魏习气)。《兰亭集序》相比于《金谷诗序》,“论序益繁”,也就是说,其论述内容和形式都有了增益。而增益的内容,正好是对《金谷诗序》观点引申和评述。
我们可以通过提取关键句的方式演绎出作者的情感变化之路:面对景美人雅的聚会,作者感到异常快乐(“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但是想到聚会结束,所有的美好都将变迁不复存在,心中不免有所感慨(“向之所欣,俯仰之间,以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而人生最大的变化是生死,并且每个人都将由生而死,不能有所例外(“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所以想到古人“死生亦大矣”一句,不由得万分悲痛(“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我阅读文章(《金谷诗序》),看前人(石崇)对死生发生感慨的原因,和自己发生感慨的原因,几乎完全相同,所以常常叹息悲伤,不能释怀(“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根据前人在行乐时产生“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的感慨,我知道齐一生死的说法是虚妄的(“固知一死生为虚诞”)。后人看待今天的我们对生命“不永”的悲慨,就像今天的我们看待前人对生命“不永”的悲慨,不能有分毫的改变,真是太可悲了。(“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
我们利用《金谷诗序》的内容,就可以比较清楚地看到作者由“乐”而“痛”,由“痛”而“悲”的感情流变过程。有的读者会质疑“岂不痛哉”和“悲夫”两种感情的关系。很明显,“岂不痛哉”的感情更多地倾向于对个人生命终结的感慨,而“悲夫”的感情则已扩展到整个历史和人类,将古人和现在的自己,以及将来的人的感情都紧密地串联起来了,这是作者对生死问题进行哲学层面的思考。正因文中表达的思想感情已经跳出个人三界外,所以金圣叹满含感情地评价本文说:“《兰亭序》真古今第一情种!”
有关上文的思路解说,补充两点如下:其一,关于“昔人”和昔“文”。古人“当欢宴之日,而悲感凄其”,感叹生命短暂、世事无常的逸事或诗文颇多。这种感慨似乎是一种普遍的人性。在王羲之之前,比较著名的有汉武帝《秋风辞》,曹操《短歌行》,羊祜登岘首山感叹语(见《晋书·羊祜传》),石崇《金谷诗序》等;与王羲之同时的有孙绰《三月三日兰亭诗序》;王羲之之后荦荦大者有陶渊明《游斜川诗序》,王勃《滕王阁序》,苏轼《赤壁赋》,等等。甚至国外也有类似记载,如古波斯王克谢尔克谢斯在阿比多斯海湾的感叹(见希罗多德《历史》)。我们可以将《兰亭集序》中的“昔人”理解为这一类人的泛称,但想象王羲之在写到“昔人”二字时,心中浮现出石崇的形象,可能更为合理。因为本文受石崇《金谷诗序》影响甚巨。《世说新语·企羡》载:“王右军得人以《兰亭集序》方《金谷诗序》,又以己敌石崇,甚有欣色。”[7]他是视石崇和《金谷诗序》为自己及《兰亭集序》的参照物的。前文所述《兰亭集序》中末字由“作”改为“文”,除了有前述强调文体意识的目的外,还有一个已经客观形成的因素,即与上文“临文嗟悼”之“文”形成呼应,表明自己之文与前人之文颉颃之势。根据这样的理解,为方便梳理、解说行文思路,上一节叙述中从权直接将“昔人”表述为石崇,“文”表述为《金谷诗序》及其中内容。其二,关于“故知一死生为虚诞”两句的出处。“一死生”“齐彭殇”的思想当然是出自《庄子·齐物论》。但这两句的表达很明显是受到刘琨的影响。刘琨《答卢谌序》说:“昔在少壮,未尝检括,远慕老庄之齐物,近嘉阮生之放旷;怪厚薄何从而生?哀乐何由而至?自顷辀张(原意为惊惧,转译为遭受困顿、离乱),困于逆乱,国破家亡,亲友凋残。负杖行吟,则百忧俱至;块然独坐,则哀愤两集。时复相与举觞对膝,破涕为笑,排终身之积惨,求数刻之暂欢。譬由疾疢弥年,而欲一丸消之,其可得乎?……然后知聃周之为虚诞,嗣宗之为妄作也。”[8]可见,《兰亭集序》中的观点及情感,特别是深切的忧愤之情,深受《答卢谌序》的影响。
以上是对《兰亭集序》行文思路的一点分析,下面再谈谈我们对《兰亭集序》意蕴的理解。钱钟书先生认为《兰亭集序》表达了王羲之“修神仙、求长生”的“妄念虚想”。根据王羲之生平“修道”的行止,以及坚决否定“一死生”观念的表达(既然生死有别,而我们又眷恋生,那就应该追求更长久的生命),我们推断,王羲之心驰、身持“求长生”执念是可能的。但是就文本解读而言,说《兰亭集序》的主要思想或说作者要传达的主要思想是如此这般,可能未必符合实际。内证是,一,文内“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等句,都明确表明生命消逝无可逆转,无人能例外。二,作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通过郑重留下名字、作品,作为今生今世的证据,恰好反证了作者并未确信自己可以得到永生或不朽。旁证是,作者与《兰亭集序》同时创作的“兰亭诗”(其五),云:“合散固其常,修短(人寿)定无始。造新不暂停,一往不再起。于今为神奇,信宿(两夜)同尘滓。谁能无此慨,散之在推理。言立同不朽,河清非所俟。”[9]作者确认,人不能不朽,谁都会有生死的感慨,若要不朽,不妨立言(作者推崇儒家的立功、立言、立德三不朽,但以为建功立业使河海清晏已非己所能及)。王羲之“兰亭诗”就是诗歌版的《兰亭集序》(当然,从艺术角度看,诗作水平不高),两者内容高度相关。我们可以以诗解文,从侧面印证或挖掘《兰亭集序》的意涵。要之,“《兰亭集序》是消极其表,执著其里;悲感弥漫于外,深情激动于中;一往情深,恻然动人。它对老庄‘一死生’‘齐彭殇’的否定,表现出王羲之抗拒人生虚幻的执著努力。”[10]那些认定《兰亭集序》“旷达”“虚无”的观点应该是不正确的。
曲折的行文构思安排、丰富的思想情感表达,有效夯实了《兰亭集序》的经典境界。对二者的赏析,是我们阅读和教学的重中之重,不可或缺。
通过对《兰亭集序》的鉴赏、分析,我们可以发现,要想走近、走进经典,可能我们得先了解其“前世今生”:它是在什么样的社会、历史、文化背景中产生的?它的产生受到了哪些前人、时人及其作品的影响?作者本人还有什么样的相关作品?只有充分理解了其“前世今生”,我们才可能对经典作出较为准确、较为深刻的理解。至少,它可以提供我们破解经典之谜的一条途径。毕竟,任何一个经典,都不是破空而来、孤立存在的。
参考文献:
[1]施锡斌:《写给老师的中国书法史》),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第98页。
[2]钱钟书:《管锥编》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115、1116页。
[3]李蓁非:《文心雕龙释译》,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57、70、95、207、258页。
[4]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08页。
[5]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291页。
[6]同[4],第61页。
[7]同[5],第346页。
[8](清)沈德潜编:《古诗源》,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1年,第184页。
[9] 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北京:中华书局 ,1983年,第895、896页。
[10]陈友康:《重读<兰亭集序>》,《名作欣赏》1997年第4期。
【说明】本文已发表于《语文教学通讯》202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