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终章）

亚瑟觉得，如果在一年四季中梅林也有对应的季节，那应该是冬天——因为冬天那种凛冽又澄澈、干净又安静的气质实在很像梅林——当然，得是在他不调皮捣蛋的时候。而且，诗歌什么的，在寒冷的冬天里、壁炉温暖的火光映照下，读出来才更有感觉。梅林没有显露出自己的笨手笨脚特质的时候，还有那么点儿庄重的样子。

但是在梅林心目中，亚瑟其实属于夏天。他的发色像夏天最耀眼的日光，他的体魄与力量，他似乎永远不衰败的活力，都很接近这个一年中最盛大的季节。

此刻他们俩躺在王宫的草地上，初夏正逐渐变得耀眼的阳光照在身上有一种暖融融的感觉，看起来也很合衬。

基哈拉和艾苏萨卧在一边，爷孙俩难得地没有吵闹。不过几天时间，艾苏萨似乎又长个了。刚见到梅林的时候，艾苏萨激动得尖叫一声，缠在他身上，浑身发抖，死活扒不下来。大概它对自己的御龙者遇到的危险也有感应吧。

基哈拉是梅林用“过去及未来之手”救回凡世的生灵之一。梅林每次拿这个来膈应它，它总是耸耸肩，摊开两只前爪，表示自己反正已经活腻味了，奉劝某位小法师不要老是把这桩大恩大德挂在嘴边。

梅林惬意地闭上了眼睛。他刚醒来又去Disir长途跋涉了一回，亚瑟难得发善心，有些担忧他的身体状况，给他又批了几天假。所以才会出现这样和谐的画面。

“你那个新教什么的……还真的是很玄乎。”亚瑟眯着眼说。

梅林淡淡一笑。“对于文盲而言当然玄乎。”

亚瑟气恼地要爬起来教训他。梅林仍然不为所动地、大模大样地躺在地上。亚瑟苦恼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觉得实在是不大忍心揍他，无奈地摇摇头又躺了下去。

“越来越无法无天。”梅林听见他嘟哝了一声。

“您的幽默感着实有待加强，陛下。”

又沉默了一会儿，梅林听见亚瑟喊他的名字：“Merlin——”

梅林翻个身，灰蓝的眼眸里闪着明亮的光芒：“What？”

亚瑟把手伸进外衫的口袋里。“有样东西要给你。”

梅林好奇地看着他掏出一片薄纸。“这是——？”

亚瑟把纸片递给他。“你自己看。”

梅林的眼睛瞪大了。他自己的字迹映入眼帘。瘦长瘦长，在这一点上倒是字如其人。谈不上好看，但是一笔一划间带着一种倔强的执拗与坚持。

“I shall always be with you—for I will follow you, like a willow follows the wind, and a sunflower follows the sun.

我将永远与你同在，因为我会跟随你，如柳之扶风，如葵之向阳。”

梅林的嘴角不易察觉地上扬了一下。原来是很久以前被亚瑟从那本诗集上撕下来的最后一页。记得当时他还奇怪了好久，但是亚瑟只说他要那张纸有用，却始终不肯告诉他他的下落。

也许是阳光照射的缘故，他白皙的脸微微泛红。

其实他跟亚瑟之间的友谊纵然是稳固得举世无双，但是他们很少有面对面地说“我相信你”或者“你对我而言很重要”的时刻，像这样表情达意实在算得上很罕见了。梅林放下手，翻身朝着蔚蓝的天空。

有的时候，语言的表达其实是多余的。更何况，如果说“我爱你”就能让爱永恒的话，这个世界会简单很多。

不过……梅林皱起眉，感到有些困惑。如果亚瑟现在把这片纸掏出来给他看是为了向他表明他一直随身带着它的话，他的确十分感动……但是考虑到亚瑟刚才神秘的语气和颇带着几分得意的表情，他不认为这是答案。

亚瑟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有点不耐烦了。“看到没？”

“什么？”梅林迷糊地回答，那种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的感觉越来越强。

亚瑟看着他的表情气恼而纠结：“你真是我见过的最迟钝的仆人！”

梅林再次举起那张纸，对着光看了一眼，这一眼让他几乎叫出声。纸张偏厚，又有皱痕，刚才他没有发觉，此刻对着光，才看见这页纸的背面明显有一些线条，看起来像一幅画。他赶紧翻过纸，映入眼底的景象让他半晌没能出声。

是他的素描。他坐在炉火边，捧着一本书，好像正在读着什么，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线条十分简洁而大气，充斥着一种难言的力度，可以想见画画的人沉稳而果决的性格，但是梅林五官的线条、瞳孔中的神采，以及周围温馨的气氛却被精确地捕捉下来，并描绘得栩栩如生。有很多个夜晚，他就是这样给亚瑟读诗的。亚瑟既然执意让他看见，就只有一种解释——这是他亲手画的。

感受到梅林颤抖的沉默，亚瑟翻了个身，得意洋洋地问：“怎样？没想到我会画画吧？”

梅林把那张纸合在胸口，闭上眼睛，确定自己的声音尚且属于“平静”那一档之后才开口：“的确画得很不错。”

然后他看似十分认真地说道：“你要是哪天丢了国王的位置……我们还可以考虑卖你画的画，说不定也够维持生计。”

“你肯定是在开玩笑。”亚瑟不满地说。“真要到了那个时候，赚钱这种事情当然是你来干。”

“那你干什么呢，我不屑于劳动的国王陛下？”梅林似笑非笑地问道。

“当然是享受你的劳动成果。”

“……”

又晒了一会儿太阳，亚瑟才用沉静的口气说道：“我本来想给你那句话回点什么……可是你写得已经太好了，我想不出什么可以回答。”

梅林没有作声，他又接着说：“那幅画我练了很久，最后才敢画上去。到了剑栏之战的前一天晚上我才刚刚改好。我把它放在帐篷里，没敢带着它上战场，怕弄脏了。”

他翻身撑着头：“说来也很奇怪……你用‘过去及未来之手’，那么大的阵势，剑栏的山连带着整个平原都被你的魔力弄得天翻地覆……这张小纸片竟然没有丢。”

“大概，有些东西是再怎么变幻时空都没法改变的吧。”梅林睁眼，缓缓地说道。

亚瑟明显对这个解释很满意，因为他又撑了一会儿头，就恢复了躺着的姿势，还闭上了眼睛。

“对了，亚瑟，”梅林想起了一件严肃的事情。“莫嘉娜……”

亚瑟猛地睁开眼睛，瞳孔中泛起一抹澄清而犀利的光。

梅林叹了一口气。

“我把你们救回来的时候找到过她……可是，她还是选择……走下去。”他踌躇了一会儿。“其实我觉得她并不是完全不在意我们之间曾经的友谊……否则天下有那么多种魔兽可供挑选，她也用不着选择阿梵克了。”

两个人都想起当年他们对抗尼姆薇、消灭阿梵克的情景。幽暗阴森的洞穴里，仿佛无处不在的怪物。三个人，两个少年，一个少女，手执火把，站成一个三角形，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恐惧，对抗着比自己强大不知多少倍的敌人。

梅林至今不知道应该如何看待莫嘉娜。莫嘉娜是他见过的一个少有的执著的人。她把仇恨当成信仰一样举在头顶，拿自己的一切去喂养它，从来不允许自己怀疑它的正确性。哪怕风吹雨淋日晒之后，它已经破旧不堪了，她依然固执地举着它不肯放下来，任凭它把自己压垮。每次想到她，他总是要为她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也许那样的确对她更好……”亚瑟沉思了一会儿。“不管怎样，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相信她会找到新的开始。”

“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梅林说道。

“什么？”亚瑟疑惑地问。

“嗯……你知道的……就是在落月神殿里……你跟伊芙琳娜女神的谈话，我其实听到了一部分。”梅林试探地说。

果然，亚瑟的脸顿时就涨红了。

“谢谢你，亚瑟。”梅林安静地说。亚瑟呼出一口气。“好吧……你的问题是？”

“在我被送走之前，听到伊芙琳娜对你说，她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你。我一直很好奇，那个问题是什么？”

梅林的问题让亚瑟有一种恍惚感。明明是夏天明朗的阳光照在身上，可他仿佛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座美丽的殿堂，站在“时光之镜”边，看着伊芙琳娜神采奕奕的眼睛带着笑意看着自己，好像能看到他的灵魂最深的角落。

那个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又回响起来。

“你的心情我已经明白了，我知道你不介意永生永世地让你们俩的命运相缠……可是，你怎么知道梅林也愿意接受这样的安排呢？如果他不愿意的话……代他作决定不是很仓促吗？毕竟，这是两个人的事情。”

“他会愿意的。”

“你怎么知道的？”

“你愿意的，对吧？”他复述完女神的问题之后，看向梅林。

梅林已经坐了起来，一脸很有兴趣的样子。“当然愿意。可是，你最后，到底是怎么回答她的呢？”

亚瑟长久地凝望着蔚蓝的天空，仿佛看到那扇从未打开过的天空之门再度为他敞开。他的视线渐渐穿过凝滞不动的时间与空间，落进那双灰蓝色澄澈的眼睛里。那双眼睛也正盯着他的眼睛。梅林看见亚瑟张开嘴唇，从他的口中诞生出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

“——Love so alike, that none can slacken, none can die.

我们的爱，如此相似，分毫难减，永不逝去。”

---------《风轻云淡》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