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Merlin, I was thinking in the past few days…”他顿了一顿。

“Oh? That’s news to me.”梅林嘟哝道，眼睛却弯了起来，带着笑意。亚瑟气恼地瞥了他一眼。“梅林！我是说真的！”梅林立刻把表情调到“正经、严肃”那一档。

“上次那些Yes or No的问题，我还没问完呢。”亚瑟努力逼迫自己抬起头，艰难地直视着对方平静而温柔的眼神。

梅林的目光微微一滞。亚瑟立刻明白为什么了：上一次他拿那些Yes or No的问题盘问梅林的记忆对他而言一定极其不愉快。

梅林注视着亚瑟碧蓝的眼睛。想起当时的情景，他就觉得好像一块寒冰滑进了他的胃里。可此时此刻，他注视着对方，却并没有在对方的眼神中侦查到丝毫恶意。那眼神可以说饱含期待，含着些许愧疚，甚至可以算得上温柔。这种眼神让亚瑟的眼睛看起来更像一望无际的碧蓝的大海——浪潮轻轻拍打着海岸，然而海面上风轻云淡的那种。

也许亚瑟大脑空空却还能够迷倒万千少女也不是没有理由的，梅林暗想。他这样看着别人的时候让人觉得很难拒绝。

“All right.”

梅林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这次他要问的问题应该不会像上次那样咄咄逼人。要是他再问那些讨厌的问题，他也许可以试试把他变成癞蛤蟆。

梅林吞了一下口水。这个想法还挺诱人的。

亚瑟当然没有注意到梅林内心深处在短短时间内经历的一系列心理活动，开口问道：

“我们俩一起去埃尔多的那回……变出龙卷风来的人其实不是威尔，是你吧？”

梅林点了点头说道：“Yes.”这个问题的确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在他做的那些大事里面，这只能算是小case。

“你杀了阿古温和他的手下？”

屋里已渐渐亮堂了。梅林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嘴唇微动了一下没有做声。夺人性命不管出于什么理由，都不是令人愉快的回忆。他不知道亚瑟怎么看待这种行为。

亚瑟察觉到他的不安，连忙补了一句：

“……为了我？”

梅林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表情显得颇讶异。看见亚瑟脸色如常，似乎已经平静地接受了自己为了他杀过人的事实，他心里略略安定了一点。否认大概也没什么用——他显然已经猜到事实了。

“Yes.”他承认道。

尽管梅林的回答并不在意料之外，亚瑟心里忍不住还是一颤。高汶那句宣言的正确性再一次被确认无疑了。

“W——O——W！”他忍不住惊叹道，夸张地把这个叹词的三个音拖长，故意用刮目相看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梅林的小身板。“看不出来嘛！你平时那么像个姑娘，一出手就倒下一片？”

梅林气恼地瞥了他一眼，嘴角却忍不住露出顽皮的笑容，回敬道：“这倒可以理解——你那双眼睛本来就跟瞎的也差不离。”

亚瑟对梅林怒目而视，梅林脸上厚颜的笑意更加明显，看起来甚至有点晃眼。他恍惚间觉得自己很久没有看见过这样的景象了。跟梅林待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总是很容易陷入这种互相捉弄互相嘲讽的状态，之后又总是笑成一团。比方说现在，亚瑟已经明显地觉得之前空气中的疏离感减退了很多。

亚瑟在脑海里把他想到的事情过了一遍，深思熟虑之后才问出下一个问题。

“尼姆薇给你下了毒……我去替你找解药的那次……在岩洞里的光球……是你弄出来的吗？”他有些迟疑。他多少已猜到答案，却并不如先前几个问题那么有把握。

梅林不吭声，而是缓缓伸出一只手，喃喃念起咒语。听到他念咒语亚瑟一阵紧张，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随后他看见了——在梅林的手掌上方浮起一个莹白的光球，与他扒着漆黑岩洞里墙壁突出的石块一步步艰难地往上攀爬时看见的光球毫无二致。那时候，他清晰地觉得有人在看着他，保护着他……而那是他在绝境中唯一的希望之光。

“It was you.”他惊叹道。

梅林重新合拢手掌，光球便缓缓消失了。他点了点头。“Yes.”

亚瑟沉默片刻，继续问道：

“Excalibur是你插在石头里的？是你施了魔法，我才能把它拔出来？”

梅林的嘴因为吃惊而张成了O型，然后又闭上了。

亚瑟的问题来得很突兀，但是他既然能问出口，大概也已经把真相猜得八九不离十了。梅林的心微微揪紧。

亚瑟想知道真相，可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应该说实话。他知道Excalibur的事情对亚瑟而言起到了多么强大的作用——如果没有这把石中剑和它承载的天命之说，让亚瑟振作起来会异常艰难。在不久以前，亚瑟还仍为这些事情所困扰以致晚间辗转反侧，在他开始给他读诗以后才好起来。如果他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

梅林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他不知道亚瑟会不会彻底崩溃。亚瑟很勇敢，在面对强敌的时候一向很勇敢，就算是不死的骑士向他挑战的那一回他也可以从容赴死。可这个不一样。梅林知道困扰亚瑟很久的深切的恐惧是什么——尽管之前，亚瑟一直把它们藏得很好。

“Merlin, YES, or NO?”亚瑟追问道。梅林抬头看着他的脸，却没有看到想象中的焦虑与担心。相反，他的表情可以称得上是平静，甚至从容。与梅林苍白而迷惑的脸形成了鲜明对比。两道目光紧紧地盯着梅林的眼睛，热烈而并不显得迫人。

他在等我的答案，可他已经知道答案了。梅林想。在这个问题上，亚瑟的表现出奇地镇静，实在超出他的想象。是我错了？

他的大脑应对这种情形稍显力不从心，陷入了短暂的混乱。然而两相对望之下，梅林突然明白了——他沉默的时间那么久，等于是已经告诉亚瑟他的回答了。亚瑟只是在等他亲口说出来而已。

这么说亚瑟是理解我的，他想，一丝欣慰与惊喜掠过心田。他理解我为什么这么做——他已经做好准备接受我的回答了。

“Yes.”

亚瑟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然后把空气从肺部排出，重新睁开眼，凝望着对方的眼眸。梅林的眼神很真挚，又有点愧疚，似乎像做错了事情被人逮住的少年。

“抱歉，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梅林小声说道，耳根又开始微微泛红。

亚瑟举起一只手，晃了晃自己的脑袋，示意他不必解释。“No…No, Merlin.”他仿佛是思考了片刻，然后突然笑了起来。“Oh, Merlin!”

梅林被他的反应惊了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他说：“I thought it was destiny…it was you all the time.”亚瑟的目光又移到梅林的脸上。

梅林的耳朵现在已经变成要滴出血来的深红了，避开对方的凝视，嘴唇动了动，却只发出几个含混的音节，听不清说了什么。

亚瑟继续说下去：“梅林，我倒是没有想到，你和我的命运其实还是有挺多共同点的……比如……对我而言都有点过于伟大了……”一想到这份伟大竟然心甘情愿给自己擦盔甲清洗马厩了那么多年，他就觉得嘴角挂着的笑容有点苦。

他又摇了摇头，仿佛要甩掉自己心里若隐若现的挫败感，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谁能想到当年那个被他用了一根手指头就打趴下的小男仆，有朝一日竟然会拥有让他觉得自惭形秽的力量呢？

他觉得自己刚才说的是对的，梅林也好命运也好，都太伟大了。他不过是一个很平凡的人——他唯一的不平凡之处就是有梅林跟随着他。而梅林的无私如此浩大，即使他只知道一鳞半爪，也足以让他觉得受之有愧。

他回过神来，发现梅林正盯着他，神情关切而略带焦急。

“Arthur…”他继续下去，又好像因为他来之不易的夸奖而觉得难为情，又好像觉得亚瑟说的话很不对劲。“你不该这么想……我其实……没有……”

梅林说不下去了，只是重复道：“我很抱歉，亚瑟。我很抱歉让你觉得……”

难过？有压力？他不知道该怎样形容亚瑟目前的心境，尴尬地缄口不言。可亚瑟却明白了他想说的话，收起刚才的表情，反而冲他露出了微笑。

“No…Merlin…I’m…”他略微翻了翻眼睛，努起嘴，拼命想找个词汇来概括他的心情。“I’m glad.”他脱口而出，然后又重复了一遍：“I’m glad.”

梅林呆呆地看着亚瑟微笑的脸。奇怪，他好像是真心的。

亚瑟心虚地挥了挥手，仿佛要驱散那些无形的、纠缠在一起的感觉。“别想这个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四周的空气仿佛又凝重起来了。亚瑟吞了吞口水。梅林疑惑地看着他，等着他发问。

“你曾经说过……你很高兴做我的仆人，直到你死去的那一天。”说道“死去”这个词的时候，亚瑟的舌头微微打了个结。梅林点点头表示认同。

“你还写过，你会永远与我同在……你会跟随我。”

梅林的表情略显窘迫。“你……你看见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亚瑟点点头。“梅林，我想知道……”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才继续问道：“我想知道，你的这些话，现在还算不算数？”

好了，总算问完了。亚瑟想，略微松了一口气，心却一下子跃到了嗓子眼。

他问过那么多“Yes or No”的问题，都多多少少猜到了答案，然而只有这一个问题的答案是他一点也不敢确定的。那个答案他也许并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敢让自己肯定。再耳聪目明的人都容易被不合适的希望所迷惑。他不想让自己沉溺在幻想里……以免听到梅林的回答的时候，他会因为失落而无法控制自己。

可当他紧张地等着梅林的答复的时候，再次无奈地意识到这是没有用的——他已经产生希望了——他的心跳陡然加快了跳动，快速流动着的血液撞击着耳膜，就像被告席上的犯人等待着法官的宣判那样，他等着梅林完成对他的审判。

亚瑟突然清醒地意识到了。从来都不是我审判他，是他审判我。是他来决定要不要跟随我，我没有什么好决定的——我永远都需要他。

作为一个国王他有点想自己捶自己一拳。这真是太掉价了！可作为梅林的朋友，他知道这是事实。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亚瑟突然听到了梅林的一声轻笑，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Merlin！”他有些忿忿地嚷起来。他都那么紧张了，这家伙敢情是没当回事？

梅林脸上依然带着无奈的笑容，摇了摇头。“你还真是一个无药可救、没心没肺、脑子进水的皇家大菜头，right？”

他的语气很轻柔，与这话的尖刻内容完全不相称。亚瑟有些糊涂，可心却加倍响亮地“砰砰”跳起来。

“Just give me an answer, Merlin. Yes, or No?”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梅林叹了一口气。

“Yes, as long as you wish.”

他转过头来凝视着亚瑟。两人的目光再次相遇，对视片刻，随后都露出了微笑。已经问出口与还没问出口的诘问都已黯然喑哑——梅林的回答脱口而出的那一刹那，他与他之间横亘的高楼瞬间倾塌。

突然，亚瑟脸上的笑容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眉头紧蹙的表情。

“Hold on a second！我在校场上莫名其妙摔的那些跤，不会也是你干的好事吧？！”

亚瑟严厉的目光下，梅林支支吾吾闪烁其词道：“Well...I…”他无辜地眨巴着眼睛，落在亚瑟眼里却明显是欲盖弥彰。

亚瑟愤愤不平地“哼”了一声，果断地伸出胳膊，一下子把梅林摁倒在自己腿上，另一只空出来的手开始疯狂蹂躏他那一头黑毛。

“嗷嗷嗷嗷嗷嗷——”梅林惨嚎起来。“放手啦！！！我错了行了吧！！！”

亚瑟充耳不闻地继续揉他的头发，在梅林哀嚎的间隙喊道：“看你还敢不敢背后给我使坏！”

“没有下次了好了吧——嗷嗷嗷——我保证！我保证！”

听到这句话亚瑟才一放手，梅林立刻捂着脑袋直起身来，一边忙着整理头发一边无奈地摇摇头，用“你这蠢货我不跟你计较”的目光看了亚瑟一眼，心里暗暗腹诽道：我没把你变成癞蛤蟆已经很客气了好不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玩梅林的头发玩得很开心，亚瑟看起来心情大好，咧嘴笑得十分花枝乱颤。上一次他这样折腾梅林还是在卡梅洛特遇到一只长着翅膀的大黑猫袭击以后，梅林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心情很糟糕，尽管没有明说，他却看得出来——他只是长时间地坐在那里闷声不响地干杂活，却不说话。即使揶揄他两句，他也没什么反应。尽管男仆的工作效率提高应该让他觉得高兴，可对于梅林的反常表现他却只觉得担忧。至于揉他的头发，那好像是很自然而然的事。也许是因为梅林具有跟他相同的恶趣味吧——反正他的这个举动效果还不错。当时他看着梅林明显好转的脸色，还笑着评价了一句“That’s better.”

谢天谢地，他们又跟以前一样了。亚瑟终于发觉自己有多么想念这些琐碎而温暖的瞬间。有些事情其实说不清为什么重要，但是生活里一旦没有了它，就好像一棵树被砍去了根芽。

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一般，他把手伸进口袋。梅林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看见他掏出印着灰背隼图案的伊格莱恩家族纹章，他的眼睛瞪大了。

亚瑟把手伸到他面前，徽章静静地躺在掌心。

“这个，你拿回去。”他尽可能强硬地说，声音却还是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梅林默默地看着他，脸上复杂的表情是亚瑟所无法读懂的。

“拿回去啦！骑士法典里说过的：骑士送给别人的东西，就算退回来也不能收。”

听到这话，梅林沉重的表情消失了，反而挑了挑眉，“切”了一声，露出狡黠的笑容说：“是吗！我也读过骑士法典，怎么好像不记得有这一条？！”

张口说瞎话结果被戳穿显然让亚瑟很理亏：“那是因为这一条是新加上去的……”看到对方因为这明显的托词而笑嘻嘻地咧开嘴，他不耐烦地皱起眉：“快点！这是命令！”

看来亚瑟的耐心已经到极限了，再耍他估计要出大事，还是见好就收吧。梅林坏笑着故意弯了弯腰说：“As you wish, my lord.”然后伸手拿过徽章，不由自主地轻轻用手指拂过金属冰凉而熟悉的表面。

亚瑟松了一口气。

“那本诗集不错，我就收下了……不过你晚上还得给我读。”

“All right.”

“还有一件事，梅林。”

梅林抬起头。

“跟我一起去找disir吧。”亚瑟静静地说。“Please. I can’t do this alone.（拜托你，我一个人做不来。）”

梅林的大脑当机了几秒才重启，重启之后才反应过来为什么——他很少听到亚瑟这样恳求一个人，也很少听到亚瑟承认过自己有什么事情做不来。

他的眼睛锁定了亚瑟的眼睛。他的眼神真诚而热烈，又饱含期待。

梅林故意眯起眼睛，露出狡猾的笑容：“我有选择吗？”

亚瑟扭着嘴唇，眼睛微翻了翻作沉思状，然后斩钉截铁大言不惭地：“没有。”

梅林扁了扁嘴。“All right. I’ll go, then.”

亚瑟嘴角忍不住露出笑容，扭过头，却把身体斜过去，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梅林的肩膀，像他以前常做的那样。梅林正在考虑怎么坑回去，他已经站起身来，说道：“时间不早了，你大概可以准备准备替我擦盔甲洗靴子清理马厩……”

梅林抬起头，亚瑟咧嘴的笑容映入眼前，衬着满屋子刚刚升起的太阳光芒更显得夺目。那是很富有感染力的笑容，让他也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为了那样的笑容我也许真的可以做任何事。

 “哦，对了。”亚瑟突然说道。“为了惩罚你坑了我这么多年，你干活的时候不准用魔法！”

好吧，也不是“任何事”。

梅林的微笑瞬间消失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亚瑟把嘴咧得更开，好像对梅林的反应感到很满意。“我要监督你！”

看着亚瑟扬长而去的背影梅林摇着头，连连叹气，心想自己不把他变成一只癞蛤蟆真是太失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