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梅林紧张兮兮地啪啦啪啦翻着书页，发出扰民的声响。都是些好诗，可他一下子有些不知道该从哪一首开始。

“Merlin.”梅林抬起头，亚瑟对他竖起一根手指。“No one to know about this!”

一想到卡梅洛特的骑士团成员们要是知道了国王半夜让男仆给他读诗脸上会浮现出何等精彩的表情，亚瑟就羞愤欲死。

“All right.”梅林忍不住笑了，又用细如蚊蚋的声音添上一句，“Dollop head.”

“我听到了唷。”亚瑟揶揄道。

梅林的手指停留在书页上。这首看起来不错，很励志。

“咳咳，我要开始了。”他润了润干燥的喉咙。

The pure, the bright, the beautiful,       

That stirred our hearts in youth,

The impulses to wordless prayer,

The dreams of love and truth;

The longing after something's lost,

The spirit's yearning cry,

The striving after better hopes-

These things can never die.

The timid hand stretched forth to aid

A brother in his need,

A kindly word in grief's dark hour

That proves a friend indeed;

The plea for mercy softly breathed,

When justice threatens nigh,

The sorrow of a contrite heart-

These things shall never die.

一切纯洁的、辉煌的、美丽的，

强烈地震撼着我们年轻的心灵，

推动着我们做无言的祷告，

让我们梦想着爱与真理；

在失去后感到珍惜的，

使灵魂深切地呼喊着，

为了更美好的梦想而奋斗着——

这些美好不会消逝。

羞怯地伸出援助的手，

在你的兄弟需要的时候，

伤痛、困难的时候，一句亲切的话

就足以证明朋友的真心；

轻声地祈求怜悯，

在审判临近的时候，

懊悔的心有一种伤感，

这些美好不会消逝。

梅林的声音像涓涓细流一样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略带害羞而底气不足。他不是朗诵家，没有多少技巧可言。可正因为如此，却更显得真实而打动人心。这样反倒让亚瑟觉得全无压力——那个声音只要再高亢一点，或者再华丽一点，都会增添他此刻的不安，因为那将不再是梅林。

不知不觉间，亚瑟闭上眼睛，感到自己仿佛站在海边的沙滩上，那些美好的往事像阳光照耀下的海水那样闪着粼粼波光。片刻之前他还在痛惜自己所失去的，此刻那一切却只让他更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还拥有那么多。

卡梅洛特，骑士团……

梅林。梅林的声音把他带到这里。

正如痛苦的过往会留下痕迹一样，这些爱与守护也会在他心底打下烙印。即使前路万分艰险，这一刻温暖的感觉，他将永远铭记于心。

“Arthur?”耳畔有人呼唤他的名字。

亚瑟睁开眼，梅林正睁大眼睛看着他，犹豫着要不要继续。亚瑟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他灰蓝色的瞳孔里。

“Carry on, Merlin.”亚瑟冲他露出淡淡的笑容。梅林松了一口气，继续读道：

Let nothing pass for every hand

Must find some work to do ;

Lose not a chance to waken love-

Be firm, and just, and true;

So shall a light that cannot fade

Beam on thee from on high.

And angel voices say to thee---

These things shall never die.

在人间传递温情，

尽你所能地去做；

别错失了唤醒爱的良机——

为人要坚定，正直，忠诚；

因此上方照耀着你的那道光芒

就不会消失。

你将听到天使的声音在说——

这些美好不会消逝。

“读完了。”梅林说道。

“嗯，考虑到你的朗诵天赋有限，已经比我想象得好很多了。”亚瑟扬起了嘴角。

梅林忍不住露出会意的笑。给亚瑟当了这么多年男仆他已经习惯于他那欲扬先抑的赞美手法。

“Thank you, sire.”

“不过呢，这最后一段听起来好像是在教育我怎么当个好国王呢。好像杰弗瑞的口气。”

梅林默默擦了把冷汗。

“你本来就应该多受点教育，这样我就不用替你写演讲稿了。”

亚瑟丢给他一个鄙视的眼神。

“作为五大国最差劲的男仆你本来就成天不务正业了，也不算太委屈你吧！”

梅林叹了口气。唉，试图抚慰失意的金毛魂淡国王的下场就是不断被诟病自己的服务水平。

“还要我继续么？”

“继续吧。”

翻到这一页，梅林略略迟疑了一下。因为这是一首相当深情的诗——他知道亚瑟和格温之间那些盘根错节的事，虽然心知肚明自己迟早要在亚瑟的伤口上撒一把盐，可是今晚也许不是个好时候。

“爱这回事，谁又能说得清楚？”他想起亚瑟的自嘲，于是咬了咬牙。他的表达能力有限，没有办法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可是这个问题他必须尽快解决。卡梅洛特的国王承受不起情伤难愈的代价。

“梅林！别磨蹭了。”亚瑟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

梅林下定决心，开口读道：

When you are old and grey and full of sleep,

And nodding by the fire, take down this book.

And slowly read, and dream of the soft look

Your eyes had once, and of their shadows deep.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他瞟了亚瑟一眼。还好，目前为止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梅林吞咽了一下，继续读道：

How many loved your moments of glad grace,

And loved your beauty with love false or true.

But one man loved the pilgrim soul in you.

And loved the sorrows of your changing face;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身边，亚瑟的身体明显地僵住了。梅林侧过脸去，他的神情在痛苦和故作平静之间不断变化，让梅林觉得再这样下去他的面部肌肉一定会抽筋。他的手不易察觉地紧攥住被子的一角，像痉挛一般。

“你这是什么意思，梅林？”他的语调平静，却隐隐有怒意。

“Nothing.”梅林故作轻快地说。“我只是觉得这首诗写得不错。”

亚瑟哼了一声，不作声。

“Hey listen,”梅林将诗集放到膝头，耐心地说道，“你该清理一下自己的感情了。”

“我没什么好清理的。”亚瑟的语气接近咆哮，却躲开了梅林的视线。

“你有。”梅林固执地、不依不饶地坚持说道。

Damn it. 亚瑟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Damn it!

有时候他会怨念梅林为什么能够如此轻易地读懂他的心。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大碍，可其实心里还是一团乱麻。爱是什么，怎么爱？这些问题像棘刺一样不停地戳痛他内心最脆弱的那个角落。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还没有办法让这一切都风轻云淡，他还没有跨过这道坎——他只是把它锁在思维的抽屉里，然后强迫自己把抽屉钥匙收了起来，装作它已不存在。

所有人都浑然不觉，可唯独梅林，一眼看穿了他的症结所在。

这个混蛋。他在逼我直面自己的真心，这就是他想要的。

片刻之前的愉快消逝于无形，亚瑟与梅林对视，眼神中充满剑拔弩张的气息。

如果旁边没有人的话，亚瑟一定会把身体蜷缩起来，放任自己的伤痛占领他的身心。可他不能这么做。他不想在别人面前暴露出自己的脆弱，尤其是梅林。

“还要继续吗？”梅林略带挑衅地扬起一侧眉毛。

亚瑟深深吸进一口气，然后将它从肺部缓缓地排出。梅林是对的，他清醒地知道这一点。无论他依然爱着格温，还是已经不爱格温，抑或从来没有真正爱过她，他都必须找到答案，尽管这三个答案中的任何一个都让他觉得同样痛苦。可他是最高贵的骑士，骑士永远不应该在任何形式的疼痛面前低下自己的头。

“Carry on.”他用清晰的声音说道。

梅林低下头，继续一字一顿地念下去。

And bending down beside the glowing bars,

Murmur, a little sadly, how Love fled

And paced upon the mountains overhead

And hid his face amid a crowd of stars.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亚瑟的身躯岿然不动，时间像是凝滞了一般。在他们俩相知相伴的这段时光里，少有梅林无法读懂亚瑟心绪的时刻，这却是其中之一。亚瑟的手仍然紧紧攥着被子的一角没有松开。

梅林没有看亚瑟，亚瑟也没有看梅林。他们俩静静地坐着，陷入一场长久的等待中，谁也不看谁。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梅林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亚瑟攥着被子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松开。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Sounds…not bad indeed.”亚瑟开口说道，声音依然干涩而僵硬，却没有了刚才的怒气。

“Exactly why I read it to you.”梅林眼角展出轻松的笑纹。

“你的审美眼光真是让我大吃一惊。”

“过奖。”

亚瑟忍不住偏过头狠狠地剜了梅林一眼。梅林咯咯地笑了。

“Well，我想我在因为无聊而睡死过去大概还有再听一首诗的时间。你说呢？”

“As you wish, Sire.”梅林假模假样地半鞠了一躬。

梅林翻过一页页泛黄的书页。最后一首了。那些诗句都很优美动人，但是似乎与这个气氛不怎么搭。他知道亚瑟的疑惑在哪里，也模模糊糊有些体会，却不知道应该怎样去表达。这些都不是他想要读给他听的那个类型。不知不觉间已经翻到最后一页。这一页墨迹犹新，看来是刚抄录了不久。他的左手不由自主地吧嗒吧嗒叩打着床垫，带着几分焦虑。

突然，他倒抽了一口气，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诗句，目光如炬。

一行行，一句句，他仿佛看见伊索尔德和特里斯坦的笔尖游走在纸面上的情景。那些话语一个字一个字烙在他的心上。就好像上天知道他无法解答那些问题，特地借另一个人的手给了他答案。

“Arthur?”他唤道，声音前所未有地温柔。

“Yes?”亚瑟看着他，对他语气的转变颇感惊讶。

“You want to know what love is?”

“Yes.”

 “Then listen.”

I wonder by my troth, what thou and I

Did, till we loved? Were we not wean’d till then?

But suck’d on country pleasures, childishly?

Or snorted we in the Seven Sleepers’ den?

‘Twas so; but this, all pleasures fancies be;

If ever any beauty I did see,

Which I desired, and got, ‘twas but a dream of thee.

And now good-morrow to our waking souls,

Which watch not one another out of fear;

For love all love of other sights controls,

And makes one little room an everywhere.

Let sea-discoverers to new worlds have gone;

Let maps to other, worlds on worlds have shown;

Let us possess one world; each hath one, and is one.

我真不明白；你我相爱之前

在干什么？莫非我们乳臭未干，

只沉醉于田园之乐像孩子一般？

或是在七个睡眠者的洞中打鼾？

确实如此，但一切欢愉不过过眼云烟，

如果我见过．追求并触及过美，

那也只是一个有你的梦境。

现在向我们苏醒的灵魂道声早安，

灵魂相望，无惧无忧；

因为彼此的爱支配了对美景的贪恋，

把板寸之地点化成大千世界。

让航海发现家向新世界远游，

让无数世界的地图把别人引诱

我们却自成世界，又互相拥有。

梅林的声音与读前两首诗时有一种难言的区别。似乎更有力度，更坚定。周遭的世界盘旋下沉，只有他的声音萦绕在耳边。亚瑟觉得那声音几乎要凝聚成形，伸出手去却又只碰到一片虚无。魔力，他只想到了这个词。真是有魔力的声音。每一个音节都荡涤着他的灵魂。

My face in thine eye, thine in mine appears,

And true plain hearts do in the faces rest;

Where can we find two better hemispheres

Without sharp north, without declining west?

我的脸映在你的眼里，我眼中你的面影依依

面容背后藏着多少真情实意

上哪儿去找两个更好的半球呢？

没有尖锐的北，没有混沌的西？

亚瑟深深地凝视着梅林专注的眼睛。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好像出现了幻觉，因为那眼中似乎闪过了一道金芒。梅林声音里的魔力仍旧弥散在空气里。

Whatever dies, was not mix’d equally;

If our two loves be one, or, thou and I

Love so alike

That none can slacken, none can die.

逝去之物 都是由于无法调和相契

如果我们的爱合二为一，或者，你我二人融为一体

我们的爱如此相似

分毫难减 永不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