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当

          ——向君特•艾希的《清单》致敬

 

我早把我的家当缩小到

一只手拉行李箱

装进我办公室：一台手提电脑

和专属我的必备品

一把电动剃须刀

一只指甲钳

一罐茶叶

一盒连年同样的药片

顺应季节变换的，只是旧衣裳

以免陌生而自相异己

或被客户不识而拒见

认识表面，总比

弄清一条生命容易

使我家当沉重的，是几本原著

思想总是极具分量

拉着我全部家当，躺过

无数只躺一次的床

异乡

 

像聋子又被挖去眼睛，那么，故乡就是异乡

邮票般大小的奥克斯福。马贡多。米格尔大街。家门口就有那么多水

我潜回那只玉环柚。蛋黄色果皮，掰开酸涩气雾

远方，乞力马扎罗，雪像新生儿降下

 

前苏联不是俄罗斯

而加勒比海可以是爱琴海

熟悉的事物：午夜

 

总在午夜醒来。像在谁的荒原

放了一尊谁的田纳西坛子，又像谁在海滨墓园

碎响一支谁的杜伊诺哀歌

 

那蓝色的树冠啊，我准确地看到了

寒冷多么珍贵。我用木炭点红一枝纸烟

 

我要把羊赶掉。我不愿意羊把黑暗的草啃得精光

——而我不知道羊群去了哪

二〇一五年三月六日

 

由于缺乏野兽

我闯入铁笼里充数

布罗茨基这样写。

——我不会。

哪怕缺少人，我也不愿意

在侏儒里做一个佝偻。

可以蹲成一块石头，在笼子里

它就是飞翔。

水在河床就是流动。

没有多少泪水用来哭泣

地平线断了，岸随河而流

我有无期的徒刑。

把心摁入胸腔

我不可能走出躯壳。自己

问候自己，我至少成了两个人

促膝刎颈，相濡以沫，两肋插刀

死掉一个还有另外一个。

自己为自己复仇。

无非再死一次

人生的臭戏，你们继续。

 

 负伤的世界

 

“我丢失了一个世界——在几天前！”

再次狄金森，仿佛读到一个世界

那方天地恍惚步入，在孤寂的深夜

突然向我展开：那么倾斜，那么晃荡

如我映在水面的脸。溪流运走了裹着的鸟声

马蹄在头顶，每踏一下，踩响一颗星星

“一块红布蒙住了我双眼也蒙住了天

你问我看见了什么，我说看见了幸福……”

 让我在它们中间

 

贫穷而听着风声也是好的，勃莱如是写。

而我在未赶到的风中间。

那听不到的风。

那看不到的蹄迹。

特朗斯特罗姆说，他碰到雪地里麋鹿蹄迹

是语言不是词。我没碰到词，更没碰到语言。

我混杂在那些写不出的字中间。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成型。炉火很旺，铁软了。

  

失窃

 

房间失窃了

那上节财务分析和下部《幽灵国度》

哪张床？是我躺倒的名字

在众生喧哗的路上

我的喉咙失窃了声音

钥匙失窃了门

树绑架了伐木人，火劫持了盗火者

我从不认为暗夜供出了星星

琴键失窃的不缘于手指

可以断定的是，高更窃偷了塔希提

马楚比楚高峰无疑被聂鲁达雪藏

太阳石的盗贼当然是帕斯

我只想偷走一星鱼鳞，浪丛中一夜夜蹲守

却被一尾愣头愣脑的鱼

拐走

 

大限到了，我只能把自己洗劫一空

然后夺门而出

 

可逃路失窃，满街众生顿然不见

由于信用失窃

我被绑架后撕票——写错了——由于法律失窃

审判省略，我被就地枪决

 

只有河流尚在，而河流在将窃走的水一路销赃

 

心仪

 

塔希提，那风暴般饱满的乳房下

两盘红玫瑰如两杯苦艾酒

浪花绝不是丝绸的碎边

或瓷器涨破的釉彩

我还想去大马士革

所有皮革厂都因污染而停产

清癯的教堂和蒙着黑纱的倭玛亚清真寺

祷告、香料、镀金的塔尖

而石头的肌体和黄铜的姿势

还赤裸在西尼奥列广场

佛罗伦萨，以屋顶的几百年起伏

吸引着圣马可广场的群鸽

我记住了一个年份：1506

谁是第四个与会者？

马蹄声踏响盾牌。元老院还在激辩

古罗马继续共和。多少

粗布大氅脱去灰色

西班牙人在巴黎隆重登场

而塞纳河的故事纷至沓来，西湖只有

八卦传说。我突然想起

阿伽农神殿，爱琴海的波光和

马楚比楚高峰

要攀登的地方太多

我必须研究盈利方式，制定新战略

作不飞之飞，不潜之潜

读书日

         题记：我的世界也是你的世界

 

只有傍晚才是我的世界

去省图书馆经过晓风书屋

心为身役，桑塔格有不可测眼光

以一张身份证办理一份借书证

在无数蜂窝里穿行，寻找28岁的

萨拉凯恩，浮世畸零人

我从未相遇的是我自己

那脸贴在我意念的暗面。上帝，你

混蛋，让我爱上一个压根就不存在的人

我借走十二个夜晚

将还你一个纯真年代，西湖

在宝石山下摊开一本疲倦的书

                

我也是穷人，

但我在派发你们的财富

 

你们曾经是那么富有

总是千金散尽

你们总是信任，比如信任走过豪门的我

背着你们，斗胆把你们的财富散尽

其实那些穷人们并不乞讨

那些穷人们的日子过得比你们还好

看着穷人们离去的背影

我怀抱你们沉重的财富，一遍遍

无声地流泪

      

书籍整理工

 

多么意味深长的劳作——

将桑塔格与格雷马斯作伴，将德里达从赫尔岑身边扯开

让杜伊诺哀歌在萨福和特拉克尔之间吟唱吧

哈耶克挨在了凯恩斯侧旁，心里渐渐稳妥

把张五常和亚当斯密呆在一起，给了他崇高地位……

 

我走南闯北，冷落它们许久。它们按兵不动却窃窃密谋：

挑选凶恶的文字，扼死背叛的我。不落杀机，也不留痕迹

 

我假装毫不知情。蹲在架梯上，随意翻开保罗策兰：

你眼睛的泉水里/一个被绞死的人掐死了绳索

橄榄林一阵微风，洛尔迦让人平静且会心：

假如我流落街头，不要整个面包，我要的是半个面包和一本书

 

岁月斩断的沟壑在这里焊接。多少心血气脉同梦想存有契约

词语在这里俯首帖耳，却让强悍的时空屡屡妥协

我听见纸页上众声喧哗，多少市井村野、密室暗阁、揭竿歃血

多少来自上天的旨意，孤寂地在书册里行云流水

 

落日在书房外种下满山黄金

我亲眼目睹，却无心挖掘

我坐拥百书，就是坐地分金：藤蔓在你默默阅读里伸进门隙

你抚摸过的文字蠕动起来，蚂蚁一样悄悄爬出窗外

邂逅一个又一个伟大的灵魂，对我来说——

 

胜过领略美人美食美景和美音

它们早不是我的伴侣，它们是我脸上的额外器官

 

无法相见，却生死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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