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桦

 

 

 

菜地，或一只小鸟的母亲

 

多年以前，母亲说——

 “孩子就像站在手掌心里的小鸟

长大了，该飞，你就让他们去飞！”

只是，那些鸟儿，早已飞得看不见了

她，还一直站在那里，我满眼泪水的母亲

她，到底想看见一些什么？

直到确认，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

母亲，终于慢慢掉转过她那花白的头

是身后菜地里那些菜蔬喊住了她啊

那些黄瓜，茄子，青蒜和莴苣

那摇晃在风中的开花的蚕豆

一个接着一个，一声接着一声
清明刚过，刚割的新韭带着雨水

现在，我的母亲，每天，就这样
和父亲一起弯腰在屋后的菜地里
身边，大树折断，鸟儿四处飞散
她还能和谁说上话呢？还有谁
能够专门赶回来，陪着她说说话呢
她只能这样，轻轻地喊着地里的菜蔬
黄瓜，茄子，莴苣，青蒜
几棵蚕豆，留着一些花朵

累了的时候，她偶尔还会抬起头来
朝那去向不明的地方望上一望
她的身体直起来的速度

比大河对岸升起的月亮还要慢
那双浑浊的眼睛早已经花了
眼窝，也慢慢，凹陷了下去

父亲是什么时候矮下去的

谁会告诉我，曾经高大的父亲

是什么时候突然矮下去的？
母亲不能，她中风失语
妹妹不能，她和我一样流落他乡

弟弟不能，长期和父母一起生活

楼上楼下，他要时刻提醒那些台阶

地里的土豆冒着嫩芽
山芋的肩上长出了叶子
那些蒜苔被一棵一棵当中劈开
田埂上，一只手机焦急地呼叫
泥土里，被一道阳光拉断的蚯蚓
我的父亲身份不明，像一个暗喻

父亲是什么时候矮下去的？

低头劳作，他不会告诉我答案
他时不时地掉头看着我的母亲

坐在不远处的一把白色椅子上
一条毛毯抱在她干瘪的胸前
母亲多像一棵无力的卷心菜

父亲是什么时候突然矮下去的？

连和他生活了一辈子的母亲也不知道
可是，只要母亲轻轻咳嗽那么一声
父亲，总会突然掉转头直起身子

 
槐 花

 

从这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

要经过一座摇摇晃晃的独木桥

一个人要爬上另一个人家的屋顶

必须，借助一树槐花的阶梯

 

五月，槐花的翅膀从高处垂挂下来

一脚踩下去，不能重，也不能太轻

一脚踩空，你的身体被月光送下来

幸好，被那一大片槐花的香气接住

 

很多时候，在月光下抬起头

我看不清那些野槐花的颜色

奶白、淡蓝、抑或是浅绿？中午时分

谁在槐树下面燃放起透明的爆竹

 

黄昏，晚霞中的槐树是紫色的

包括那些赶着趟儿盛开的槐花

那一年，母亲在屋后的树下摘槐花

眼看那个少年滑下了邻居家的屋顶

 

一晃又是一年，所有来自远方的蜜蜂

都停在半空，护着一盏盏浅绿的小灯

槐树底下，四个儿女被惊惶的母亲一一叫回

留下那呼唤，带着香气，去往四个不同的方向

 

 

白发亲娘

去年的枯枝早已被今年的绿叶覆盖
上一场雨水也被最近的一场代替
畦中的韭菜割过一茬又生出一茬
只有你的白发铺满头顶
时间浩大，却不能将它盖住

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在等待秋天的一场风
不是风在吹你的头发，风
在吹着一场雪，只是，你并不知道
那些雪花什么时候落进你的发丝

只是一抬头，我已经看见

那么多的一堆雪、一小座山
雪越落越深，越积越厚，越来越轻
哦，时间，哪怕它的力气再大
也终究铲不走它。只留下一个人
我白发的母亲，领着她疾病的暮年


一阵风，什么时候停止
一场雪，要落到什么时候
一座山，倾斜着在天空下慢慢移动

母亲，白头发的母亲，多年以后
我的泪水，会怎样流到一块大石头跟前？  

还原故乡的方式

 

用脚掌，在青麦地里辟开一条小路

再撕开我的血管，凿出一条东干渠

在我的头顶和肩膀插满艾蒿菖蒲野玫瑰

一双手垂下，正好够着河边的流水

 

身边走过的人，多少年我也记得他们的名字

男的，分别是周大抓、陈二旦、陆凤春

女的，依次是李青荷、王兰芬、谷小翠

走在最后的，一个叫竹马，一个叫青梅

 

西柴荡，一个白衣少年吹响芦笛

另一个，在半人高的鸟窝抓到一群马蜂

午后菱塘，面对一颗鸡头米无从下手

村头的树林，阵阵蝉声，如流水

 

夜晚，几只萤火虫提着小灯

家家门扉半掩，偶尔几声狗吠

王家果园，一只西瓜贴着地面滚动

嘘！千万别惊动瓜棚外面的星星

 

几十年，故乡的记忆到此并没结束

我还必须在一片向阳的河坡旁边停住

菜花深处的一块块石头，去年我就见过

仅仅一年，又添上几个熟悉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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