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看见整片白桦林，那是

中午，阳光正在照耀

但光线无法垂直而下

更多的光，被树叶接走

又被随意抖落，仿佛

连阳光也没什么值得珍惜

珍贵的只是树叶，只是长出

这些树叶的一棵棵白桦

它们站得笔直，看上去有些杂乱

但又看不出杂乱，其中的一些

拥挤一处，另外的一些

保持自己想要的距离，每一片

树叶仿佛一种思想，在这里独自

成熟，发出它们听不见的声音

 

02

 

那是中午，我一个人登山

山腰间出现一块平整地面

白桦林就长在这里，不知

什么人曾在这里播种，也不知

它们什么时候变得茂盛

一条流泉在树林间流往山下

落入水中的树叶，不知最终

会在哪里离开水面，或许一块

石头会有更大的吸引。石头

比一切都要坚固，也像比一切

更值得信赖。我靠在一棵树上

慢慢抽烟，烟缕在树叶间

迟疑着飘散。我现在远离的

正是声音，我的沉默是一种阅读

 

03

 

但真正在阅读的是这些树叶

看上去，它们全部都在空中

它们每片都是金黄，每一片

叶子都是心型，仿佛白桦林

有亿万颗这样的心灵，它们

全部都沉浸于阅读，当大地

仰面对它们展开自己，它们

从树身上挣脱，大地为它们

翻卷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气息

——温热与潮湿，同样将我

笼罩，在白桦林统治的帝国

全部的大地，都向这里移动

从树叶间还可以看到，云朵

和飞鸟，也全部向这里移动

 

04

 

只有我站在这里，一个再没有

他人的白桦林。季节抖开

野花的外套，一些红色和紫色

都在树下翘起拇指，像一些

真正的诗行，读不到韵脚

但看得见起伏，围绕白桦林的群山

也在很远的地方起伏，它令人感觉

群山就是一串项链，正给

白桦林的颈脖戴上。但白桦林

并不要求鼓励，它们有自己的

语言和交流，尤其当风从这里吹过

它们哗哗的诉说需要仔细倾听

我承认我不是那个能听懂一切的人

但我接受倾听如接受一笔欠债

 

05

 

我回想我过去的日子，回想

我曾经有过的种种损失。在我

无法得到宁静的时刻（我感觉

那些时刻无比漫长），我着迷的

是城市和它的建筑，着迷那些

时光不肯挽留的生活。从一个地方

到另一个地方，我从来不去想

我在途中会丢失一些什么。但丢失

的确在我生命里出现。它像一个

越变越宽的裂口，不知何时

将把我全部吞没。我知道生命中

有很多日子死去了，如生活的

一些流逝不再重来。但我忽然想把

失去的全部收回，让我打量和沉思

 

06

 

惊异这片白桦林，也就是惊异

另外一个世界。这里没有人烟

也没有喧哗，唯一的声音来自

树林边的流泉。我饮用它时

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清凉在我体内

流淌。我知道我干涸得已经太久

爱上清凉的人容易变得贪婪

我现在就感觉我变得贪婪，仿佛

一种明亮从我身体里渐渐升起

像这些树，让我的视线升起

天空在更高的地方升起，它们

为我展开一个无穷，令人惊奇

也令人微微激动，一片片落叶

落在我身上，像要我长出一层羽毛

 

07

 

真的没有人吗？我不断地打量

白桦林的深处，在一棵树

和另一棵树的间隙里，一座灰色的

木屋在远处出现。我非常久地

凝视那里。那座由树木搭起的

小屋，屋顶是粗硬的树皮，支撑它的

是一根根滚圆的树木。将它们

钉在一起的钉子不可能看见，里面

住着的人也不可能看见，仿佛那是

一座没有人居住的房子。我很想走过去

但还是站在原地。我不断猜想

会是什么人住在里面，他在这里

居住了多长的时间。在这里，岁月就是

石头和树木，它们组成寂静的波涛

 

08

 

不知那两匹马从哪里而来

它们忽然跑过林间。我微微一惊

手指间的烟灰，忽然就掉到地上

非常厚的落叶，忽然就从地上翻卷

瞬间又恢复成原样。我看着它们

浑身赤裸，肌肉在奔跑中

不停地掀动。但我最羡慕的

是它们绷紧的皮肤——很深的棕红

太像忽然来临的火焰，我不由体会

一种寂静里的燃烧。它们很快

奔跑到远处，然后消失。我开始明白

我不能放弃的，恰恰就是那种燃烧

它埋在我心里，像一颗种子

它长出来后，会是一匹白桦林的野马

 

09

 

种子最需要的是灌溉，我全部的工具

就是我全部的沉思。昨天和今天

今天与明天，组成我生命的全部

我不需要它们有华美的外衣

如果那样，我会有不合身的感觉

裁剪是最深的艺术，就如一棵白桦树的

生长，哪里会有疤痕，哪里会有

粗硬，该在哪里睁开眼睛，该在

哪里忘记痛苦，最后该在哪里

挺拔出自己，仿佛这些，就是它们

毕生的工作。我不需要发现

一棵树与另一棵树有何不同。我宁愿

它们都是相同的样子，或许它们

本来就很一致，完成它们一致的一生

 

10

 

事实上每个人都不可能完成

每个人的每天，都是一个开始

就像这些不断飘飞的落叶

它们都在回到自己的开始

从绿色到金黄，又从金黄回到绿色

只是这片白桦林广阔，很少有人

注视一片树叶，就如很少有人

观察某个人生的细节，我知道很少

有人来到这里。当我此刻到来

感觉是接受什么人的劝诫和指引

我停在树的影子里，也停在

我自己的影子里。当阳光终于

穿过树叶，落到树和我的影子深处

我的影子也像在寂静里变得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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