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巅峰学堂】钱钟书:中国诗与中国画——多一笔不如少一笔,意高则笔减
(2014-10-16 11:2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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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句在国画展览会上、国画史之类著作里常听到、看到的话,和“诗原如画”、“诗画一律”,意义大不相同。“诗原如画”、“诗画一律”是树立一条原理,而那句话只是叙述一桩事实。前者认为:诗和画的根本性质或究竟理想是完全一致的﹔后者认为:中国传统里最标准的诗风和中国传统里最标准的画风是完全一致的。对于前一句,要求它言之成理,免于错误理论﹔对于后一句,要求它言之有物,免于歪曲历史。那句话的意思说破了就是:中国旧诗和中国旧画同属于“南宗”,正好比西洋文艺史家说,莎土比亚的戏剧和鲁本斯、雷姆勃朗德的绘画同属于“奇崛派”。
中国画史上最有代表性的、最主要的流派当然是“南宗文人画”。董其昌《容台别集》卷四有一节讲得极清楚:“禅家有南北二宗,唐时始分。画之南北二宗,亦唐时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则李思训父子着色山水,流传而为宋之赵干、赵伯驹、伯骕以至马、夏辈。南宗则王摩诘始用渲淡,一变构研之法﹔其传为张璪、荆、关、董、巨、郭忠恕、米家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亦如六祖之后有马驹、云门、临济儿孙之盛,而北宗微矣。要之摩诘所谓‘云峰石迹,迥出天机,笔意纵横,参乎造化’者,东坡赞吴道子、王维画壁亦云:‘吾于维也无间然’,知言哉!”。董氏同乡书画家莫是龙《画说》一五条里有一条字句全同﹔董氏同乡好友陈继儒《偃曝余谈》卷下有一条大同小异,还把李思训、王维明白比为禅宗的北秀、南能。南、北画风的区别,也可用陈氏推尊的王世贞的话来概括,《弇州四部稿》卷一五四《艺苑卮言﹒附录》卷三:“吴、李以前画家,实而近俗﹔荆、关以后画家,雅而太虚。今雅道尚存,实德则病。”这些是明人论画的老生常谈,清人大体上相承不改,还把“南宗”的品目推广到董氏自己的书法上去:“太仆文章宗伯字,正如得髓自南宗”(姚鼐《惜抱轩诗集》卷八《论书绝句》三)。民国初年有人开始反对,例如夏敬观先生的《忍古楼画说》就对董氏提出批评:“余考宋、元以前论画书,未见有‘南、北宗’之说。夫南、北画派诚有别,然必剿袭禅宗之名以名之,而‘南’、‘北’字均无所取义,盖非通人所为。李思训父子为唐宗室,王维太原祁人,均北人也。只张璪唐人,余皆宋人,安见唐时已分南北乎?”我认识的画家里,也有和夏先生所见略同的。
画派分南北和画家是南人、北人的疑问,很容易回答。从某一地域的专称引申而为某一属性的通称,是语言里的惯常现象。譬如汉、魏的“齐气”、六朝的“楚子”、宋的“胡言”、明的“苏意”﹔“齐气”、“楚子”不限于“齐”人、“楚”人,苏州以外的人也常有“苏意”,汉族人并非不许或不会“胡说”、“胡闹”。杨万里《诚斋大全集》卷七九《江西宗派诗序》:“诗江西也,非人皆江西也”﹔更是文艺流派里的好例子。拘泥着地图、郡县志,是说不通的。
其次,画派在“唐时”虽然未“分南北”,但唐时诗文评里早借用了禅宗分南北的概念。遍照金刚《文镜秘府论》南卷《论文意》:“司马迁为北宗,贾生为南宗,从此分焉”﹔伪托贾岛撰的《二南密旨》,据《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九七的提要:“以《召南》‘林有朴遬,野有死鹿’句,及鲍照的“申黜褒女进,班去赵姬生’句,钱起‘竹怜新雨后,山爱夕阳时’句,为南宗﹔以《卫风》‘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句﹔左思‘吾爱段干木,偃息藩魏君’句,卢纶诗‘谁知樵子径,得到葛洪家’句,为北宗。”论画“剿袭禅宗之名”,或许“无所取义”,也还可以说有所藉鉴。不过,真是“无所取义”么?
把“南”、“北”两个地域和两种思想方法或学风联系,早已见于六朝,唐代禅宗区别南、北恰恰符合或沿承了六朝古说。其实《礼记·中庸》说“南方之强”省事宁人,“不报无道”,不同于“北方之强”好勇斗狠,“死而不厌”,也就是把退敛和进取分别为“南”和“北”的特征。《世说·文学》第四:“孙安国曰:‘南人学问清通简要。’褚季野曰:‘北人学问渊综广博。’支道林曰:‘自中人以还,北人看书如显处视月,南人看书如牖中窥日。’”历来引用的人没有通观上文,因而误解支道林为褒北贬南。孙、褚两人分举南、北“学问”各有特长﹔支表示同意,稍加补充,说各有流弊,“中人”以下追求博大,则流为浮泛,追求简约,则流为寡陋。“显处视月”是浮光掠影,不鞭辟入里,和“牖中窥日”的一孔偏面,同样不是褒词而是贬词。《隋书·儒林传》叙述经学,也说:“大抵南人约简,得其英华﹔北学深芜,穷其枝叶”,简直像唐后对南、北禅宗的惯评了。看来,南、北“学问”的分歧也和宋、明儒家有关“博观”与“约取”、“多闻”与“一贯”、“道问学”与“尊德性”的争论,是同一类型的。这个分歧正由于康德指出的“理性”两种倾向:一种按照万殊的原则,喜欢繁多,另一种按照合并的原则,喜欢一贯 。禅宗之有南、北,只是这个分歧的最极端、最尖锐的表现。南宗禅把“念经”、“功课”全鄙弃为无聊多事,要把“学问”简至于无可再简、约至于不能更约,说什么“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经诵三千部,曹溪一句亡”,“广学知解,被知解境风之所漂溺”(《五灯会元》卷一释迦牟尼章次、卷二惠能章次、卷三怀海章次)。李昌符《赠供奉僧玄观》:“自得曹溪法,诸经更不看”﹔张乔《宿齐山僧舍》:“若言不得南宗要,长在禅床事更多”﹔都是说南宗禅不看“经”、省“事”。南宗画的理想也正是“简约”,以最省略的笔墨获取最深远的艺术效果,以减削迹象来增加意境。和石溪齐名“二溪”的程正揆反复说明这一点﹔他的诗文集《青溪遗稿》冷落无闻,不妨多引一些。卷一五《山庄题画》六首之三:“铁干银钩老笔翻,力能从简意能繁﹔临风自许同倪瓒,人骨谁评到董源!”卷二二《题卧游图后》:“论文字者谓增一分见不如增一分识,识愈高则文愈淡。予谓画亦然。多一笔不如少一笔,意高则笔减。何也?意在笔先,不到处皆笔﹔繁皱浓染,刻划形似,生气漓矣。”卷二四《龚半千画册》:“画有繁减,乃论笔墨,非论境界也。北宋人千丘万壑,无一笔不减﹔元人枯枝瘦石,无一笔不繁。予曾有诗云”(即“铁干银钩”那一首)﹔《题石公画卷》:“予告石溪曰:画不难为繁,难于用减,减之力更大于繁。非以境减,减以笔﹔所谓‘弄一车兵器,不若寸铁杀人’者也。”卷二六《杂着》一:“画贵减不贵繁,乃论笔墨,非论境界也。宋人千丘万壑,无一笔不减,倪元镇疏林瘦石,无一笔不繁。”翁方纲《复初斋诗集》卷一二《程青溪<</SPAN>江山卧游图>》:“枯木瘦石乃繁重,千岩万壑乃轻灵”,正用程氏自己的语意﹔吴雯《莲洋集》卷六《题云林〈秋山图〉》:“岂但秾华谢桃李,空林黄叶亦无多”,也是赞叹倪瓒的笔墨简净。值得注意的是,程氏藉禅宗的“话头”来说明画法。“弄一车兵器,不是杀人手段,我有寸铁,便可杀人”,那是宋代禅师宗杲的名言,儒家的道学先生都欣赏它的﹔例如朱熹《朱子语类》卷八就引用了,卷一一五教训门徒又“因举禅语云:‘寸铁可杀人﹔无杀人手段,则载一车枪刀,逐件弄过,毕竟无益’。”南宗禅提倡“单刀直入”(《五灯会元》卷一一守廓章次、旻德章次)而不搬弄十八般武器,嘲笑“博览古今”的“百会”为“一尚不会”(同书卷七洛京南院和尚章次),所谓:“只要单刀直入,不要广参”(《宗镜录》卷四一)。那和“南人学问”的“清通简要”、“约简得英华”,一拍即合,只是程度有深浅。同一趋向表现在形象艺术里,就是绘画的笔墨“从简”、“用减”。“南宗画”的定名超出了画家的籍贯,揭出了画风的本质,难道完全“无所取义”么? 那末,能不能说南宗画的作风也就相当于最有代表性的中国旧诗的作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