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三）

以前，怀吉是我的影子；现在，我成了他的影子。

外面日头一点一点地沉下去，夜色逐渐笼罩着怀吉小小的房间。

我现身出来，他亦喜欢在属于他个人的时间里穿上文人服饰。今天他穿的是一件淡蓝色的衫袍，和我生前和他一起去相国寺时他被误认为是驸马的那件很相似。

我看见怀吉取出了文房四宝，衬着皎洁的月光，他铺开宣纸，开始练字。

怀吉很喜欢在晚间的时候练字，而我也很喜欢就这样看着他。淡淡的月色透过窗子投映到他的身上，他的周围就像被镀上了一层银白色的光芒。

我靠近他，见他正专心致志地写字，怀吉的字一向是很好看的，笔走龙蛇，气韵高古。

我不禁展颜夸赞道：“真好！”话已出口才恍然想起，他是听不到我说话的。

不过这并未影响我的心情。我仍带着笑意看向怀吉，继续说道：“怀吉，我就知道，你的字是最最好的。”

怀吉的笔尖却突然一顿。

他忙忙地走到窗边看了看外面的夜色，又转身去取了灯油来。我也情不自禁地一直跟在他后面走来走去，形影不离。

我想，他大约觉得夜色已晚，需要点一盏灯照明吧。

可是近日天气回南，屋内很潮湿，他连续划了好几下的火柴也能没点着灯。他的动作开始有点急躁起来，不过他也很固执，一直在划，像是在和谁较劲儿似的挣扎。

看着他原本清秀温柔的脸庞现在却罕见地带着几分貌似恼怒的焦灼，我不禁有些心疼，却还不忘强作调侃地笑道：“笨呀，你得外面厨房拿些火种来才行。”

说着，我忽又心生一计，抬手一挥，桌上的宣纸被吹落在地。怀吉只好暂时放弃点燃火柴先去拾起宣纸。待他一转身，我便伸出手指，一指指向桌上的油灯。

橙黄的烛火登时让整个屋子明亮了不少。我深感满意地回过头，却见怀吉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他十分震惊地盯着不燃自明的油灯，脸上的表情更是十分惊讶。

我顿觉有些心虚：我有点太明显了吧？这灯他并未点燃，这会儿又突然燃起，他一定会害怕的。

但怀吉的目光却并未在那盏诡异的灯过多停留。他的目光似乎在看向我，但自然无法落在我身上。所以，那道视线只是穿过了我。

怀吉急忙回到桌前，又迅速将宣纸重新铺好。这期间他的动作不免有些慌乱匆忙，以至于宣纸的一个角都还未铺开，他便已经提笔写字了。

我走到他身边，只见他的手连在握笔时都有些微微颤抖。

一笔一画，那样无比珍重地写下了两个字。

——徽柔。

我顿时吃了一惊！

我的名字！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写出来？

莫非？……

怀吉抬起头，他的目光又开始巡视着屋内。他的眼神明明同往日里一样的平静如水，然而声音里的哀伤却像是被撕碎了一样，颤抖得令我心疼。

他缓缓道：“公主，是你吗？”

我整个人为之一震，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怀吉的眼中被蒙上了一层水雾，他在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怀吉……”良久，我终究还是没能忍住，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他的脸：“你感受得到我吗？”

就在我的指尖触碰到他脸颊的那一瞬间，他竟然同时轻轻闭上了双眼：“我知道的，公主，你在我身边，对不对？”

我说不出话来，眼泪早已不知不觉挂满了我的脸。

他复睁开眼，有眼泪从他眼睛里流出来。他低眸含笑看着自己亲笔写下的“徽柔”二字。他伸出手，轻轻触摸着那两团微微有些湿凉的墨迹，徐徐说道：“我知道的，公主，是你。我夜间休息时，有双手为我添被；早上醒来，总能看见案上刚刚磨研好的砚墨；我读书时，会有一杯我从未添过的热茶出现在我桌前，你是不是正伏在我的膝上？我作画时亦从未缺过墨水，也许是你在为我研磨，你是不是正坐我旁边托腮凝眸？我凝望月色时，你是否也在我的身侧，挽着我的胳膊、与我同浴月光……”

他的声音里带着隐忍的抽泣，我拭去他的眼泪，明明知道他听不到，可我仍然想把自己的回应传达给他。

“是的，怀吉。我在陪着你。”

怀吉的语气软软的，好像一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

“徽柔……你是知道的，我从来都不敢奢望别的什么……我只是，想见见你，想确定你是真的过得很好……有时候，我明明能感受到你的存在，虽然只有那么一瞬……但，我宁愿相信，你是在我身边的……”

他再也承受不住，嗬的一声，又有两滴明晃晃的眼泪滴落，终于放声地痛哭了出来。

“公主……公主……”

我扑上前去，用尽了此生最大的努力紧紧拥住他：“怀吉，我在，我一直都在你身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