携带贴画旅行的人,2
(2016-10-05 10:55:31)一路上,我们乘坐的这节二等车厢一直没有上过一位乘客,就连列车服务员和列车长也没露过一次面,我至今回想起来,还是觉得费解。
我渐渐地觉得这个又像四十岁,又像六十岁的有着西洋魔术师风采的男人很可怕。恐惧感这种东西,在没有其他事情可做的时候,会无限地扩大,充满整个身体。我终于无法忍受这种汗毛倒竖般的恐惧,索性站了起来,朝着他大步走去。越是觉得他可厌、可怕,我越是要靠近他。
我轻轻地坐到他对面的座位上。我觉得自己反倒成了妖怪似的,怀着不可思议的神魂颠倒的心情,眯起眼睛,凝神屏息地盯着他看。走近他后,我觉得他那张布满皱纹的白脸越发显得异样了。
从我离开座位起,男人的目光就一直迎着我,直到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时,他仿佛早就等着我似的,冲着身边的包裹抬了一下下巴,直截了当地,又像是打招呼似的对我说道:
“是想看它吗?”
那口气听起来非常自然,我反倒吃了一惊。
“你是想看这东西吧?”
他见我没说话,又重新问了一遍。
“能给我看看吗?”
我被他的话牵着走,竟然脱口说出了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话。其实我绝不是为了要看他的包裹才离开座位的。
“我很高兴给你看一看。从刚才起,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我想你一定会过来看它的。”
男人——或许称他为老人更合适一些——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用细长的手指灵巧地解开了大包袱皮,取出了那幅画,挂到了车窗上。这次画的正面是面朝车内的。
我只看了一眼,就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为什么会这样,我至今也没搞清楚,就是觉得非如此不可。几秒钟后,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出现在我眼前的是我从未见过的奇妙东西,虽然我说不清它究竟“奇妙”在何处。
就像歌舞伎舞台上的宫殿背景一样,那幅画的背景是很多个敞开着拉门的房间,使用远近法描绘出层层叠叠的立体感,各个房间的绿色榻榻米和格子天棚都延伸到很远。整个背景以醒目的蓝色灰浆颜料为主色调。左前方用粗糙的书院画风勾勒出墨黑的窗户,同色调的书桌随意摆放在窗边。总之,这些背景与那种绘马匾额[1]上的独特绘画风格很相似,这么说您也许更明白些。
在这样的背景下,有两个长约一尺的人物凸显出来。之所以说凸显出来,是因为整幅画中只有这两个人物是用布贴工艺做的。一个人物是身穿老式黑天鹅绒西服的白发老人,正襟危坐着(不可思议的是,除了满头白发不同之外,画中老者的长相和这幅画的主人一模一样,就连他们身上所穿的西服的做工也完全一样)。另一个人物是一位十七八岁的梳着水滴样的结棉发式[2]的美少女,她身着红底白花长袖和服,腰系黑色绸缎腰带,满面娇羞地依偎在老者的膝上。这幅画描绘的是戏剧的风月场面。
穿西装的老者和美艳的青楼女子的反差让人甚感怪异,然而让我感到奇妙的并不是这一点。
与粗糙的背景相反,布贴部分可谓巧夺天工。人物的脸是用白绢做的,很有凹凸感,连每一条细小皱纹都清晰可辨。姑娘的云鬓似乎是用真正的发丝一根根粘成的,绾成了发髻,老者的白发也同样是使用真正的白发精工细作的。西服上的缝线非常规整,甚至在应该有纽扣的地方钉了一个个芝麻粒大小的扣子。无论是少女浑圆的乳房,还是优美的腿部曲线,领口露出的绯红绉绸内衣,隐约可见的白嫩肌肤,纤纤玉指上如贝壳般晶莹的指甲,都精致得让人觉得,用放大镜看的话,说不定还能看到毛孔和汗毛呢。
布贴画,我只见过毽子板上的艺人画像贴画。而且毽子板贴画虽说有些很精致,但是都不能与这幅画相提并论。看来它一定是出自此道中的名家之手。然而这也不是让我感到奇妙的地方。
这幅贴画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背景的颜料剥落了不少,就连姑娘身上的绉绸和老者身上的天鹅绒也褪色得很厉害,然而奇妙的是,这褪色的贴画仍然保持着难以名状的鲜明,给观者留下栩栩如生的深刻印象。这一点确实有些不可思议。但是,这仍然不是让我感到奇妙的地方。
如果一定要说哪里奇妙的话,那就是画中人原本是活着的。
在净琉璃戏里,一天的表演之内,只有一两次,而且是极短的一瞬间,名演员使用的偶人会突然神灵附体一般真的活了。然而,这幅贴画中的人物给人的感觉,仿佛是将那瞬间活了的偶人刹那间贴在板子上,不给它留出灵魂逃离的时间,从而得以长生不死似的。
老人大概是看到了我惊异的表情,非常欣喜地大声说道:
“啊,你说不定能看懂它啊!”
他边说边小心翼翼地打开刚才背在肩上的黑色皮箱的锁,从里面取出一个老式的双筒望远镜递给了我。
“请你用这个望远镜再看一看。在这儿看太近了,不好意思,请你退后几步。好了,就站在那儿最合适。”
虽说觉得老人的要求很莫名其妙,但我已经成了强烈好奇心的俘虏,便依照老人的要求,从座位上站起来,退后了五六步。老人为了让我看得更清楚,双手把贴画举起来,对着灯光。现在回想起这一幕,还觉得自己着实有些不正常。
那架望远镜似乎是三四十年前的舶来品,是我小时候经常在眼镜店里看到的那种形状奇特的棱镜双筒望远镜。由于磨损,黑色表皮剥落,露出斑驳的黄铜质地,它是和它主人身上的西服一样,非常古老的令人怀旧的物品。我很稀罕地摆弄了一会儿望远镜,刚把它举到眼前想欣赏那幅贴画的时候,老人忽然大叫了一声,那凄厉的声音吓得我险些丢掉了手上的望远镜。
“不行!不行!你拿倒了!不能倒过来看!不行!”
老人脸色苍白,双目圆睁,一个劲儿地挥着手。倒着看望远镜为什么让他如此惊慌呢?我不能理解老人的奇怪举动。
“好的,好的,我刚才拿反了。”
我急于用望远镜欣赏那幅贴画,所以并没有特别在意老人的奇怪表情。我把望远镜掉过来,迫不及待地举到眼前,欣赏画中的人物。
通过调整焦距,两个圆形视野渐渐变成了一个,朦胧的彩虹样的东西也逐渐清晰起来。陡然被放大了数倍的姑娘,其胸部以上,充满了我的整个视野,犹如整个世界都展现在我眼前一般。
仅此一次,我再也没有体验过那种视野瞬间被放大的感觉,所以很难给读者说明白。如果打个比方的话,可以说从船上潜入海底的海女某一瞬间的动作与其有点儿类似。裸体的海女们潜入海中的时候,由于蓝色海水会剧烈晃动,她们的身体犹如水草一般不自然地扭曲起来,轮廓朦胧,仿佛白蒙蒙的妖怪。可是随着她们从海底浮上来,蓝色海水逐渐变浅,形状越来越清晰,当她们的头猛地出现在海面时,那一瞬间,感觉眼前为之一亮,水中的白色怪物一下子变成了人。就和那种感觉一样,当贴画中的姑娘出现在我的望远镜中后,就变成了一个真人那么大的活生生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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