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扣儿:在通达中休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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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通达中休止
1
我记得一些湖畔。
天还未亮,鸟声悠悠,梦走来即将醒来的边缘上,很脆弱,也很柔和的一种情绪——也说不好是不是情绪。那个时分的人还没有完全和现实融合,还带着一些似有还无的迷惘,不管是熟悉的还是陌生的地方,人在要清醒之前的一瞬间,总会有不知身在何方的,甚至是生死两不知的懵懂。我对这样的感觉非常珍惜,即使它那样短暂——短暂到一个刹那你就明白了,此地也许是他乡,但此身与昨日没有两样。
有时候清醒过来的人,是带着一种辞旧又懒于迎新的懈怠的。
比如这湖,在窗外兀自流远,慢悠悠地带过了我倾听的日子,它就成为记忆中的一道流水,不复激活我当时的心。有的只是日后深深的回想,与模糊的容颜。
人所经过的一切都是这样。
彼时不管多么深,深如刻痕,一经岁月的磨蚀,便成了茧。
厚厚的一层包着,你再怎么捏,都是近乎于麻的痛感——近于麻木的一种知觉,正是人类慢慢使自己开悟或放弃的最汹涌的源头。
2
而对于我,这源头有时也来自于几千米高空上。
到底是谁最先说出了“云海”这两个字呢?我真是由衷敬服。从小小的窗口望出去,你看到平日时居高不可触及的云朵,层层叠叠,或者翻涌,或者安静地融合着,边际并不明显,厚度无法测量。但它们真实存在,正远远的,又很低的,游动在你的旅程中。那油然生起来的诡异像梦境里的一些湿气一样,不由分说地浸染了全身心——这是何年何月?云朵在你的脚下,曾经你认定的天上的这河流,现在在你的脚下。你在何方?
这么一问,世界忽然就恍惚了。
人间更是小——人间成为一个很小的物事,摆放在纤陌如线条的大地上。
随着飞行的变化,人间的大地形貌也有了变化,或者平原多了,或者峰峦多了,或者荒漠多了,或者草木多了。不论是什么多了,看到的都不是大的,不是宽的,不是广的。原来,跳出这一层空间再回望,一切都如蚁而行,如露之微光。
刚还熙熙攘攘拥挤不堪的生活模式,一下子隔世,悄无声息。
原来一直绑缚着自己的东西,此时是那么遥不可及——人间哪有人在?!
这么一问,行路的人是得到了什么,还是失去了什么呢?
3
就我自己而言,面对这个问号时,只有一个答案:所谓的“我的一切”,确实在另一个角度上是与自己没有一丝相关的。假设飞机出了故障,那么散开在空中的一切也是与空中无关的——各归各处,互不拖累。这可能是空间存在的最原本的关系,只不过因为人类的浅而拼命的思考与追索,而有了一些横竖难辩的关系。一个“系”字还是比较值得研究的,多少人生经历细若游丝,但因为某种联络,串成了物质或精神的链条,生死相依,却着理也乱,剪了也乱。
当然,等我们回到地上,住进抽屉一样的楼房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生活,再次望着窄小的窗外,写着天地人或精气神的文字时,又断不会明确记得之前的一些看透,只会越来越深地深陷于当下,这真是不可阻挡的讽剌与不可思议的折磨。
存在本身是一件非常令人苦恼的事情。
也是一件正在被极力歌颂的事。
丁玲在《风雨中忆萧红》中说:存在便一种大声疾呼,便是一种骄傲,便是给絮聒以回答。”
想到这样的句子时,我正游走在披挂着无数红布条的老树之下,在别人的祈祷的掩映下,我的存在比沉默还要虚无。
即使时代不同了,“给絮聒以回答”仍是如此惊心动魄。
乃至于落下文字的声音也有些絮聒之嫌。
4
令人更惊心动魄的是,当你回望走路的地方,发现并没有想象中的美,除却记忆不肯散去,并没有其它闪光点来照亮。
比如诗歌。
那些零散飘动的情绪,尤如不切实际的奢望,轻微地晃动在黑暗中。黑暗是一天老似一天的时光。
人生有多少次思想的远征,就有多少次行动的失序。
而当事人,无一不是自己制造了虚假的前途。
走着走着,就到了黄昏。
这种行走其实不只是文字的,更是年龄与心理的,也是精神与灵魂的。
走着走着,人就到了四面环山,到处无水的地界。
这么说是多么消极——然而谁又能扳回一个黎明,大声告诉世界:我们还年轻?!
世界——这两个字总是一种致命的诱惑,使人类觉得自己有更辽阔的肉体依靠,或者有更广阔的再创造的可能性。但现实是——世界在哪里?你走了万里,并不能走出一颗心。
世界一个太大的泡沫,负责告诉脆弱的人,希望在前方。
是啊,希望在前方,永在前方。
前方就是永远也不能到达的地方。
有人说,诗歌可以承载一切。
我想,诗歌不过是你撞到世界上,又被弹回来一个影像。
5
无法通达,是悲凉的根基。
通达了却不知晓,是无知的碍障。
几千年的深谷山梁,几千年的沧海桑田,宇宙的一两个小点,都是我们不可攀越的远山。
记得有一年看《千年一叹》,陌生的地域飞扬着古老的黄沙扑面而来,在非常难以记清的地理标志及余先生所见到的历史遗骸中,我总觉得自己置身在了一个极度窒息的状态中。那个窒息一个是来自于他国的前朝风烟所带来的繁杂历程的压迫,一个是想把看到的那些消化,妄想与自己所知的点滴融合,进而得到一个比较清晰的轮廓,完成一种文字上的清楚旅行,但那是太艰难了。我终究没有办法在成串的名字上安装出异国的繁华与荒凉——在太过于浩瀚的知识结构面前,我没有任何能力来表达悲伤。
我只清楚地意识到,人类有一种最大的悲哀是,不能够彻底还原所拥抱过的幸福或所承受的痛苦,更不能完全真实地复述。对于无垠的空间来说,任何人与事,都不过是十分卑微的废墟,风过而过,可以用重量来衡量,但没有具体价值。
我只隐约记得里面有一段写尼罗河两岸的,东岸是比较现代的埃及,西岸却住着法老遗民。外貌与法老人相似,从业也仍然是祖上流传下来的手工刻石。书中说这些人很单纯,生活简朴,几乎与世无争。这一个章节每次看时都使我非常沉迷,它使我想到一些人远远地死去,没有带走完全的魂魄,遗留下部分,为他们延绵着存在。千年都过去了,两下都各自成为单独的个体,又在某种意义上有脉相承。生死在他们这个群体中失去了刀切的锋利,倒有着细水长流的意味。
我之所以沉迷,是因为我总认为那条尼罗河的神秘太深沉了。
它可以让你不必仅以生命体征来验证生命的神秘。
因此所困扰的不能通达,不能知晓,也不算大事了。
6
因而不管生年多久,品味多深,见过多少,都不过是一场自我的轮回。
万物以各种形态到来,以各种形态散去。
因而变为永恒,不变为奢求。
因而我们把一切拥有,再失去。我们把所占的天地看了一眼,再成为灰烬。
你真的敢把天地江山视为途友吗?
不能再还原的昨日风雨会告诉你一个字: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