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扣儿:风中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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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的背影》
不知怎么,昨夜忽然梦见了太祖父。
笑眯眯地站在我面前,抄着手,怀里抱着几根长长的水黄瓜。还是戴着那顶灰色的毡绒帽,穿着肥旷的厚重的深灰色绵袄,同样肥旷厚重的深灰色的绵裤(现在想来,那时的冬天是多么冷啊。他穿着那么厚重的绵衣,想御挡风寒,绵衣却又是那么的肥旷,哪能挡住呼呼的大北风呢),裤脚用绑腿布扎着,那双深绿色的棉胶鞋还是沾满了泥土。
他站在我面前问我想没想他?
梦里的情节有些模糊,记不得这是无数个梦中的哪个片段了。不待我说话,他已没了踪影。
梦醒时已是凌晨,辗转反侧竟再不能成眠。从不愿意对人说的童年往事依稀重返心头,滤过尘封的辛酸的记忆,我仿佛看到,小个子的太祖父满面愁苦的走在我儿时的岁月中走着……
七岁以前,有一个幸福的家。父母在村里的学校教书,我们姐弟四个,虽衣食拮据,但总还是比邻家的孩子强。逢年过节可以穿上让人羡慕的新衣。
抽“大前门”牌香烟的父亲虽性格内向,但不会无故批人;母亲性情温顺,对孩子极为宽容。我们这样一个普通的家庭在小村里平静地生活着。
在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里,人们对于快乐或幸福的定义是相当简单的,那就是平安健康。我们没有电灯,电视,电脑,唯一的家用电器是手电筒和收音机。对于时尚对于外面的世界我们一无所知。
我们最大的幸福就是当校长的爸爸捧回一大摞的小人书,最大的娱乐就是在晚上听刘兰芳讲“杨家将”、“岳飞传”等评书,最好玩的游戏就是和一大帮表兄弟姐妹捉迷藏,最大的盼望就是一个月或两个月看一次露天电影。
冬天的零食就是炒包米花,说是花,也不是现在这种,是只有豆而不开花的那种。乡下人叫“哑巴包米花”。我家包米花还是很好吃的,很脆,并且因为放了糖精,所以甜甜的,要知道,三十年前,在相当贫穷的我的家乡,在包米花里放糖精也是一个小小的奢侈呢。
兄弟姐妹很和气,出门了人家都会说:看人家王老师家的孩子多有礼貌都这么知书达理的……这个生活,是很幸福的。但这个幸福生活里却发生了变故。
那时,计划生育工作已深入开展,全国都在响应“少生优生”的号召。我七岁那年夏天,母亲做了结育手术。这只是一个小的手术,当时村里做这个手术的人很多,都没有意外。农村女人不娇贵,手术后几天就可以下地干活了。但母亲却不顺利。给她做手术的医生竟然是酒后行医,误将母亲的膀胱割破。那时还没有“医疗事故” 这一说,至少在我的家乡还没有人懂得这件事可以找那个没有医德的医生去负责,去要医疗费,精神损失费,误工费等等。为了给母亲治病,父亲找了人代课,领着大弟抱着小弟与母亲一起踏上了为期三年的求医路途。这个病如果是在现在,也许不会费那么多的时间与周折,但当时的医疗水平让我们家经历了三年的分离的痛苦。
父母走了以后,家里顷刻间失去了往日的欢笑与温暖。我与三岁的妹妹孤零零的留在家里无人照看。那年我只有七岁。我的女儿今年七岁,我看着她快乐的小模样,真是难以想象如果把她单独放在家里身边还要带一个三岁的妹妹那会是什么样子的生活——天都要塌了吧。好在还有姥姥可以照顾我们。但姥姥的生活也很忙很累,再带着我们,就力不从心了。没办法,父亲写信给住在伊春的太祖父,请他回来帮忙。
深冬的一天,太祖父背着暗黄的油渍渍的包,风尘仆仆地赶回家乡。初时我们对他是陌生而疏远的。暗地里不喜欢这个小个子老头。但当他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拿出几根长长的水黄瓜时, 我们对他的态度发生了彻底的转变。深冬时节,对于农村的孩子来说,黄瓜哪怕是不太好吃的水黄瓜也是难得一见的“水果”了。小孩子不懂大人的苦,在浓郁的忧伤气氛中争抢着吃黄瓜。太祖父站在炕沿前,抄着手,眼里泪汪汪地看着我们,连连叹息着。
后来我们知道,那几根水黄瓜,是太祖父所有的积蓄换来的。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我们祖孙三人来维持这个家了。经常是太祖父笨拙地忙完了家务之后,开始给我们讲山里的故事。讲山里的蛇是怎样把得罪它的人一路追到家里,就算是人藏在水缸里也不行,蛇会盘在水缸的外面,一会儿就把人的血吸干了。我和妹妹听得头皮发乍,太祖父就强调说,蛇也不是什么人都咬的,只要你不惊动它不招惹它,它是不会无原由的伤人的。这陈旧的乡野闲话浸润我们单调的童年。
长大以后我们知道这样的可怕的离奇的故事不过是太祖父编出来哄我们的罢了。哪有这样的有灵性的蛇啊。但多年后我们在这个故事也模糊地懂得了一点做人的朴素的道理:不要无故去侵犯别人,哪怕是动物。否则会有报应的。这里的报应不是迷信,而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因果。有生命的东西都是值得我们尊重的,我们要与它们和平相处。
冬夜里,围坐在炕头上,太祖父用瓦盆装了一盆炭火,给我们烤土豆或粘豆包。我和妹妹则偎在绵被里,嘀咕着一些与邻家孩子的恩怨。屋里飘着油灯的丝丝缕缕的烟雾,昏昏黄黄的。现在想来那应该是一种相依为命的氛围了。太祖父给我们弄好了吃的东西,自己并不吃,给我们吹干净之后就坐在木椅上抄着手打着盹。他总是喜欢抄着手,把一只手放到另一支的袖管里去。一年四季都很冷的样子。
我家很少养鸡啊猪啊什么的,作为教师的父母总是不太会伺养这些家畜。太祖父来了之后开始养猪了。可是那一年却闹了猪灾,他辛苦喂养一年的三头猪在一夜之间全都死掉了。整整一天,他都没有说话,靠在椅子上,勾着头,抄着手。
我们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他,一家人就这么沉闷着待着。
第二天,父母亲从省城回来,刚一进大门,太祖父就哭了,一边哭一边说他没用,把猪都喂死了。父母都说爷爷这跟你没关系啊,你不要这样不要难过。无论怎么说,他还是哭,说要过年了猪死了孩子们吃不到肉了。说得父母也跟着哭了。他们一直在外看病,身心俱疲,看到他们的爷爷这样,心里是何等的悲伤啊。到现在,我还深深的记得那次全家人的哭泣。我第一次清楚地认识到了生计是多么的艰难。并且那时因为母亲病重,医生说没有治愈的可能。我们兄弟姐妹四个,将被分送舅舅家和奶奶家去,因为父亲无力带我们四个人生活。他还要上班啊。
那一年的春节,全家人都沉浸在无以伦比的绝望中。如今想到这段往事,再想想这几十年我们兄弟姐妹一直彼此深深地关爱着,也许就是因为儿时我们几乎被分离吧,那将是一种多么残酷的分离!
隆冬时节,太祖父经不住我的央求,领我去村里的供销社买糖。从家里到供销社约有500米的路。土黄色的马路上,积雪象小山一样,那时村里还没有这么多的人家,房屋破旧,也没有大树来挡风。太祖父在前面,我在后面快乐的跟着。那天的风好大,天色也十分阴沉,要下大雪的样子。太祖父戴着那顶灰色的毡帽,穿着肥旷的绵衣,在大风中,他微微地躬着身体,抄着手,努力地向前走着,仿佛爬坡一样。那时他已经七十岁了。我看着他的样子,一刹那间,八岁的我第一次感觉了什么叫莫名的心酸,心里象被风沙抽打似的疼。我快步跑到他前面,拉着他的衣袖说别去了,咱们回家吧。我不吃糖了!他依旧躬着身体往前走,说别急,别急,就到快了……
那天的彩色玻璃糖,让我平生第一次吃出了苦味。
第二年的春天,母亲的病好了些,可以协助父亲照顾我们了,太祖父也因为家里忙,告别我们回伊春了。
从此,我们再没有机会见面
八九年夏天,父亲去伊春参加三叔的婚礼,带回一个不幸的消息,太祖父已于三叔结婚的前两日去世了。因为知道我的父亲马上就要到了,所以爷爷奶奶没有给我们打电话告诉这件事。在太祖父去世的前几年,因为疾病,也因为想我们,他的眼睛已经失明了。
听到这个消息,正是黄昏时候,我独自坐在房根下,什么也不想说。
西天,残阳如血。迷蒙中,仿佛看见,北风呼啸的那个冬日里,太祖父抄着手躬着身体的蹒跚的背影。
我的眼泪奔涌而出。
今年,是太祖父去世二十年。
太祖父,九泉之下,你可安好?
2008-02-26 21:20:00 / 个人分类:心头落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