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

音乐一定有魔力的。

我懂得那丝丝曲调真正与人心发生共鸣时，所产生的融溶会让人刹时如遇久别亲人，那情那景，不是语言所能诉尽的。比如听《二泉映月》，眼前已油然一片清冷月辉，与泉水相拥，忧伤如铩羽，寂寥如昏灯，内心的悲鸣和诅咒黑暗、憧憬光明的心声如水涛在小小的二胡弦上汹涌而来。世界著名指挥家小泽征尔对该曲的评价：“我应该跪下来听……”这样的音乐，应与天籁等同。再比如听《春江花月夜》，就算不曾亲临江南，也必能在这千古奇曲中如见江南“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之景了。这是令人拍案赞叹的吧，一首曲竟如一幅精雕细琢的图画，于音律转换之中，见到色彩柔和、清丽淡雅的山水长卷，见到渔舟破水，细波潋滟之美景。而我，有时会更喜欢听一些佛乐。比如《莲花》、《菩提叶》及《夏有凉风》。

并不敢说能从中悟到什么，更不敢说听懂了什么，只能说喜欢。而这个喜欢，也是有原由的。

从小到大，总是有梦靥。前有劫匪后有追兵，昏暗的迷茫中，无助的奔跑，无助的呼救，无垠的苍茫低矮丛林，在脚下纠缠牵绊，不能驭风，不能逃脱。醒时，心慌不已，汗湿薄被，恐惧如雾漫延了我小小的栖身之所。又或，青峰万丈，峰利如刃，直插高天，涯逼深涧，其间流云清凉，环绕如带，峰峰相连，待我去飞掠。而俯身下去，又是白水汤汤，无界无边。天地间，只有我一人在呼吸，一人在劳乏地向上，向上。而这个向上，是那样的不可瞩望，一层一层，没有穷尽，到底要去哪里呢？淡青色的空气那么凉，触手可及之处，都如生着苔藓的滑石，我抓不住任何扶手，唯一的出路仍然是飘飘而上，而飘飘之中，又心如沉沙，挣扎地那么疲乏。

当然有时，会有碧荷粉莲，传幽香于座座古寺之前，飞檐闪动琉璃，漆门烁华朱红。一门一门的进去，看回廊迂折，壁画炫彩，白衣人高绾发髻，轻身穿行，似笑非笑，一派平和宁静。寺门上，常常有各种笔体的题名，行云流水，飘逸绝尘，可惜这样好看的字好看的名，常常不能留于记忆，梦醒时，早已忘记。很多次，侧身礼让了往来之人，进入一个类似厢房的居所，檀木桌椅一排排，整齐无比，椅上坐着与我一样着灰衣布履的人，不说话，只静坐，象上课前等候师长的学生。而等来的却不是师长，而是一碗碗清汤素面，或一盘盘面食蒸馍。窃喜着，分得一份，急匆匆谢了，至宝一样藏进怀中。拜别斯地斯人，一路小跑着寻找来时的路途。明明记得来时是徒步的，回时，却有一只小小木船，耽于荷叶之下，悠悠然，静得自在，动得清柔。此时，我又成舟子，立于竹棚之前，任深流静水，不急不徐，握暖风，听莲语，期至归处。

也还有，一派祥光陡生，从西南（或东北）忽然出现仙人吹箫弄笛，麒麟龙凤皆掩于彩云之中，奇景漫卷，渐渐覆至满天，瑞相纷呈，不能用笔墨写尽。那乐声那面容那灵动的身影，应来自于九宵之上，琼殿之间。恍然间，似见玉阶横陈，随人而动，又似伴风而扬，载人前行。我在尘中，仰视流泪，却不知是喜是悲，只觉得那一时刻，唯有泪水是纯净的，唯有泪水能够表示我在这里，也唯有泪水能够说明那深藏千年的天机。

以前说一些梦境，以图有人可解。其实又何必求解。

夜黑黑夜深沉，如我这般步入另一个天地，想来也是不可多得更不可求得的好事。是怕是喜是悲是欢，人间的一切全部被隔开，我离开我，去另一处领略异样风光。这是人们所说的缘份。与佛。却也不尽然是与佛的缘份吧。我猜那个缘分里，亦有一部分是从前的我，在与今世的我重合，虽如破镜不能重新生成最初模样，但在对接之间，彼此仍能在熟识的光影中，找回相同的一双眼睛，甚至衔接上一条丢了一半的皱纹。过去的与现在的不能全部吻合，这不是遗憾，这是幸事——生命不该有重复的过程。若有，该是多么深重的悲哀！唯其如燕分飞，各去西东，承离别之苦之后，也带回各自所获的喜悦。不断割开，不断缝合，不弃旧，但撷新，于保留底蕴之时再喜迎充盈。如此，一棵小芽，才终成了一片草原。而赤足游历四方的纳子，捧瓷钵，吟佛曲，涉冷水，攀险山，叹秋月，笑春花，一世无忧，心无杂念，一番游历，几番思量，最终忘记了自己姓名乡关，只把一颗舍利奉于龛堂之上。这舍利，不就是他完整的心吗？

再说缘，其实应该这样解释：我及你们都是与栖身的这方天地的一切有缘的。这天地一切，包罗万千。如果有前生来世，那么，必是那缘在那。这缘在这。

缘缘相连，我在其间。

并生生不息。

说了很多，仍觉无法说清。一方面是我无法悟透，无法真正进入那最高的境界，一方面也是因为，有太多的感念，是从来不需说的。

一边听着《夏有凉风》，一边想象着那弹拨之人如何闭目清心，面容静好，让这一曲清凉流于手指之上，浸润了山林牧野，野草在听，溪流在听，连小麻雀也会忘记飞了。

现在，你愿意与我一起听吗。

 2008-12-02 10:02:00 / 个人分类：心头落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