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月之前，我从不看来电号码。不管是哪个，一律以“你好”开始，以“好的”结束。但最近几乎习惯了放下包，便看一眼座机，如果那上面显示的是180……6217，心里就会安定一些。恰好屋里有人，也会笑着说一句：这人，又来电话了。

晚离开办公室时，17：00，电话响起来，有感应似的，看了一眼，果然是180……6217。

随着年龄的增加，除了家人的电话，记不得任何一个外人的电话，但6217这个号码，深深的被我铭记着了。

6217从去年春天开始打电话，过程由倾诉转向质问，由质问转向上访，由上访转向莫名的不着边际的发难。

最近不再能听到他沙哑里带着尖锐，高亢里带着试探的声音。

6217最初的事情是家里的烟囱倒了，希望有人帮助修建起来。那时他的态度还是比较端正，一遍遍地说他是XXX，他是XXX人，他需要XXXX样的救助。跟他说，家里出现了这种事，真倒霉，不要着急，但此事不归我们，请找XXX单位。

一个月二个月三个月，一直到上个月，好象事情过去了十几个月，但6217仍然坚持不懈地打电话，主诉的事情由烟囱倒了无人修理，到XXX单位应该帮他而未帮，到XXX单位打人了无人干涉，到最后的“你们全是只吃饭不干活不管我们死活”。说至激动时，会骂起来。不是针对哪一个人，听口气与语言，是天地万物都不对的意思。

一人多高的男人，因为烟囱的事而到处求救，还如此理直气壮，不依不饶，未免难以理解，也未免有些猖狂。一次气不过，问清了他到底是哪的人，打电话给L书记，L书记相识已久，读师范时都参加过校报与文学社，彼此了解一二，不必有所隐藏，我的语言与6217一样恶劣，告诫L书记管理好自己的人，不要到处骚扰，必要时请采取强制措施。他哈哈笑，说对6217已了若指掌，此人年过四十，单身，与七十岁的母亲相依为命，实在贫困时可以外出打工，略有闲余时，在家散游。因住平房，年久失修，烟囱在春日的大风大雨中真的倒了。

6217觉得这是家里大事，到处宣扬，有人怂恿说，你家贫困，这样的大事需要由国家解决。6217听之有理，便开始了如此这般的漫长的电话上访，为多家单位造成一天几十遍电话“问效”之叨扰，已导致多家单位“反上访”。L书记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动用门卫，拉扯6217至办公室欲问清问题解决问题，然此举为6217带去了无限恐惧——XXX单位打人便由此而来。再以后，6217去找L书记时，都是站在百米以外大声说话，绝不靠近半步，L书记或身边的人往前一些，6217一定会拔腿就跑，边跟边喊：XXX打人了！

有些烦躁，跟L书记说，在你管辖的地盘，又是你能力范围之内，你应该给解决的，就解决算了，何必让他因为这样的小事到处惹事，磨磨机机没完没了，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破坏了办公情绪。L书记说，正是要解决的，可能是因为门卫长的高一些胖一些力气大一些，也可能是态度有过分的地方？不知怎么就6217造成了要打他（或他认为真的打了他）的错觉，这个帽子一戴上，就再也摘不下去了。所有“反上访”的单位都如我一样，“质问”过L书记，有事说事，何必打人呢。L书记说我真冤枉啊，我哪有那个意思？真是百口莫辩。

什么事情一到了百口莫辩的地步，就再没有真相可寻。

其实6217家的烟囱早就修好了，L书记说，谁还没有三亲两后呢，他的亲戚们总不能看着他的母亲吃冷饭住凉炕吧。

几个单位相互一通气，追根溯源，最后的结论是：6217精神有些问题。

没有任何人能制止6217，因为没有人知道他的电话什么时候能打进来。前院后院楼上楼下很多爆响的铃声都来自于他。

直至上个月的某一天，在我多次撂他电话，甚至恶狠狠地“你闭嘴！”仍不能阻止他的喋喋不休之后，气极而生计，跟他说，你这样打电话，一天会消费30块钱，你一个月挣多少钱？

他叫叫喳喳的声音忽然消失了。

从那之后，再没有接过6217的电话。但每次早上上班，中午上班，都会发现座机上显示着6217的号码。

他趁着我们下班之后打电话进来。6217，他居然会计算时间呢。

他仍然是有话要说，一定要说，并且要说的有很多，只是，“一天消费30块钱”肯定超出了他的收入，因此，他选择了无人倾听的时刻。

我不知道6217的精神状态到底是什么程度。他这一年来的坚持是真的在讨要说法，还是自己为自己寂寞的生活编排了一个游戏。我所知道的，就只有一件事，6217，曾经渴望别人帮助。在这个渴望的过程中，有很多人如我一样，为他指明过道路。而这条路的尽头，他什么也没有得到——我们一直在似是而非地告诉他希望会有，但从来没有一个人立马就解决。如同那句“说一万句我会给你，不如说一句你拿着”。他得到的，就只有义愤填膺地骂接电话的人，接电话的人，我，及我们，慢慢由慢条丝理转向漫不经心，又转向急头白脸，又转向最后的淡然一笑。

——电话的那头，6217的表情是怎样的呢？

2012-10-16 21:54:31 / 个人分类：心头落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