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之所不弑其君者,党与不具’——读韩非子《扬権》篇
(2016-05-07 14:2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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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本篇倒数第三段,韩非先生说了一句危言耸听却是非常重要的话:‘臣之所不弑其君者,党与不具也(臣下之所以还不弑君篡位,是因为他自己的党羽尚未完备)’。换言之,此命题的逆否命题就是:为人臣者自己的党羽(也就是‘势力’——态势与实力)一旦完备,就会弑君篡位。这是个极其恐惧的情景:任何一个集权的权力主体,时时都会受到来自自己内部属下势力篡权颠覆的威胁!!事实真是如此吗?
试着从人性的角度观察历史现实,便可知:韩非先生的这种担忧不无道理。‘天有大命,人有大命’,‘食、色,性也’。人们‘趋利避害’的言行,乃是天性使然;这种‘趋利避害’天性进而发展,就会成为‘欲望’或称之为‘志向’;‘欲望’进而无节制扩展必然会成为‘贪欲’,‘志向’进而无节制扩展必然会成为‘野心’。在无强势制约的情况下,上述的人性推进进程是自然而然的,是再正常不过的,毫不奇怪。假公济私、以权谋私、贪污腐败、……,就是‘贪欲’的彰显;觊觎君位、结党营私、谋权篡位、……,就是‘政治野心’的彰显。在官员之中,‘贪欲’与‘政治野心’这对儿孪生罪孽的萌生乃至发展,在政治圈里是难以避免的,并不罕见。面对官员中的‘贪欲’与‘政治野心’自然的膨胀,其关键正如韩非先生所言:在于防范与不间断的整治,在于‘君人者’的明察秋毫、整治的决断以及时刻的警觉。‘贪欲’与‘政治野心’的极致,必然是篡位夺权取而代之。所以,韩非子‘臣之所不弑其君者,党与不具也’的话,绝非危言耸听,对于任何‘君人者’而言,这都是切实存在的危机。一旦‘君人者’对大臣的‘贪欲’与‘政治野心’失控,其结果必然是政权大厦瞬间的倾覆殨塌,一发不可收拾。以韩非先生为代表的法家,并不指望靠‘道德’、‘道义’的说教,能使已经踏上‘贪欲’、‘政治野心’不归路的大臣可以自我约束,从而‘回头是岸’。非严惩不能正其弊!非明察不能窥其端倪!非立规矩不能辖制其造次!非持续打压不能斩除其于萌芽之中!
然而,作为专政集权的君主,对如此明察‘君人者’处境的韩非先生,是否还敢于委以重任呢?韩非先生自己如何逃脱得了‘臣之所不弑其君者,党与不具也’的嫌疑呢?司马迁在其《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独悲韩子为《说难》而不能自脱’的莫名哀叹,也就找到了理由。
【原文】
天有大命,人有大命。夫香美脆味,厚酒肥肉,甘口而疾形;曼理皓齿,说情而捐精。故去甚去泰,身乃无害。权不欲见,素无为也。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虚而待之,彼自以之。四海既藏,道阴见阳。左右既立,开门而当。勿变勿易,与二俱行。行之不已,是谓履理也。
夫物者有所宜,材者有所施,各处其宜,故上下无为。使鸡司夜,令狸执鼠,皆用其能,上乃无事。上有所长,事乃不方;矜而好能,下之所欺:辩惠好生,下因其材。上下易用,国故不治。
用一之道,以名为首,名正物定,名倚物徒。故圣人执一以静,使名自命,令事自定。不见其采,下故素正。因而任之,使自事之;因而予之,彼将自举之;正与处之,使皆自定之。上以名举之,不知其名,复修其形。形名参同,用其所生。二者诚信,下乃贡情。
谨修所事,待命于天,毋失其要,乃为圣人。圣人之道,去智与巧。智巧不去,难以为常。民人用之,其身多殃;主上用之,其国危亡。因天之道,反形之理,督参鞠之,终则有始。虚以静后,未尝用己。凡上之患,必同其端;信而勿同,万民一从。
夫道者,弘大而无形;德者,核理而普至。至于群生,斟酌用之,万物皆盛,而不与其宁。道者,下周于事,因稽而命,与时生死。参名异事,通一同情。故曰:道不同于万物,德不同于阴阳,衡不同于轻重,绳不同于出入,和不同于燥湿,君不同于群臣。--凡此六者,道之出也。道无双,故曰一。是故明君贵独道之容。君臣不同道,下以名祷。君操其名,臣效其形,形名参同,上下和调也。
凡听之道,以其所出,反以为之入。故审名以定位,明分以辩类。听言之道,溶若甚醉。脣乎齿乎,吾不为始乎;齿乎脣乎,愈惛惛乎。彼自离之,吾因以知之;是非辐凑,上不与构。虚静无为,道之情也;叁伍比物,事之形也。叁之以比物,伍之以合虚。根干不革,则动泄不失矣。动之溶之,无为而攻之。喜之,则多事;恶之,则生怨。故去喜去恶,虚心以为道舍。上不与共之,民乃宠之;上不与义之,使独为之。上固闭内扃,从室视庭,咫尺已具,皆之其处。以赏者赏,以刑者刑,因其所为,各以自成。善恶必及,孰敢不信?规矩既设,三隅乃列。
主上不神,下将有因;其事不当,下考其常。若天若地,是谓累解;若地若天,孰疏孰亲?能象天地,是谓圣人。欲治其内,置而勿亲;欲治其外,官置一人;不使自恣,安得移并?大臣之门,唯恐多人。凡治之极,下不能得。周合刑名,民乃守职;去此更求,是谓大惑。猾民愈众,奸邪满侧。故曰:毋富人而贷焉,毋贵人而逼焉;毋专信一人而失其都国焉;腓大于股,难以趣走。主失其神,虎随其后。主上不知,虎将为狗。主不蚤止,狗益无已。虎成其群,以弑其母。为主而无臣,奚国之有?主施其法,大虎将怯;主施其刑,大虎自宁。法制苟信,虎化为人,复反其真。
欲为其国,必伐其聚;不伐其聚,彼将聚众。欲为其地,必适其赐;不适其赐,乱人求益。彼求我予,假仇人斧;假之不可,彼将用之以伐我。黄帝有言曰:“上下一日百战。”下匿其私,用试其上;上操度量,以割其下。故度量之立,主之宝也;党与之具,臣之宝也。臣之所不弑其君者,党与不具也。故上失扶寸,下得寻常。有国君,不大其都;有道之臣,不贵其家。有道之君,不贵其臣;贵之富之,彼将代之。备危恐殆,急置太子,祸乃无从起。内索出圉[yu。圉,囹圄,所以拘罪人。一曰:圉垂也。一曰:圉人,掌马者。],必身自执其度量。厚者亏之,薄者靡之。亏靡有量,毋使民比周,同欺其上。亏之若月,靡之若热。简令谨诛,必尽其罚。
毋弛而弓,一栖两雄,其斗颜口嚴[yan。呻吟也。];豺狼在牢,其羊不繁。一家二贵,事乃无功。夫妻持政,子无适从。
为人君者,数披其木,毋使木技扶疏;木枝扶疏,将塞公闾,私门将实,公庭将虚,主将壅围。数披其木,无使木枝外拒;木枝外拒,将逼主处。数披其木,毋使枝大本小;枝大本小,将不胜春风;不胜春风,枝将害心。公子既众,宗室忧唫。止之之道,数披其木,毋使枝茂。木数披,党与乃离。掘其根本,木乃不神。填其汹渊,毋使水清。探其怀,夺之威。主上用之,若电若雷。
【现代汉语译文】
上天有自然所授之命,人有上天所授之命。香脆美味,醇酒肥肉,可口却有损于身体;曼妙肌肤,洁白牙齿的美女,愉悦情志却损害精气神。所以对于食、色不过度不登峰造极,就无害于自身。不表现为权利欲,朴素于无为的境界。政事在四方办理,要领由中央掌控。圣人为君执掌要领,四方群臣都来效法。谦虚待臣,臣必好自为之。四海都已经收入囊中,便可以静制动。左右群臣职位已经确立,广开言路以当其位。不要改变不要更易,道一、法二同行。运行不已,这称之为履行道之理。
万物都有所适宜(也有所不宜),材料都有可用之处(也有不可用之处),各自都安置在其所适宜之处,如此君上臣下都得以无为而治了。让公鸡司晨,让狸猫捕鼠,都尽其所能,君上就会心安于无事。君上恃己之所长,政事就会不得方正;君上傲慢逞能,臣下会借此予以欺瞒;君上口才好喜好挑起辩题,臣下会顺情说好话。君上与臣下的功用调换了位置,家国所以会不得平治。[人尽其才]
用万法归一的道,就当以正名为首,名正则物定,名偏移则物离位。故此圣君把握万法归一之道以静处之,使得名自然得以确立,令政事自然得以确定。君上不表现出纷繁的色彩,臣下故此朴素端正。据此任用之,使其自觉任事;据此给予之,他将会自荐;以正相处,使得臣子都自觉安定。君上用名推举人才,却不了解名的含义,多次修理其外形。倘若形与名参合同一,功用自然产生。形与名契合,臣下就会提供实情。
谨慎修治政事,而待天命之所赐(尽人事,听天命),不丢失政事的关键,就是圣人。圣人的途径,是抛弃智与巧。不抛弃智巧,难以成为常规。民众用智巧,自己会多遭祸殃;君上用智巧,家国就会危亡。遵循天道,物极必反的道理,督导参合总而一览,结果必定按初始的计划。虚以静待,永续用不完。大凡君上的祸患,必定有着相同的祸端;诚信却不与祸端相同,万民就会一致服从。
所谓道,其弘大而无形;所谓德,内涵道理而普遍送达。道与德送达至众生,各自斟酌采用一二,世间万物都得以昌盛,却不能和道与德平齐安宁。道,普遍存在于事物之中,因循遗传而活生命,与时俱进于生死。参照名称相异物的行事就会不同,但都贯通同一的情致。所以说:道与万物不是一回事,德与阴阳也不是一回事,衡器与轻重不是一回事,绳墨与出入不是一回事,和谐与干燥湿润不是一回事,君主与群臣不是一回事。大凡道、德、衡器、绳墨、和谐、君主这六类,都是道衍生的产物。道无二至,所以称为‘一’。因此英明君主珍视慎独于道的内容。君臣不同道,臣下只会用虚名祈祷。君主掌握了自己的名分,臣下就得效仿这名下的外形,外形与名分参杂和同,君上与臣下也就调和了。
大凡听政之道,用臣下发出的议论,反过来验证臣下的行为贡献。所以审核名分用以确定职位,明察分析用以辨明类属。听取臣下言论之道,溶融得像是喝得烂醉。唇齿口舌,我总不首先开口说话;唇齿口舌,我就越发稀里糊涂。他自己离开,我因此明白了他;是非曲直的集散,君上不参与建构。空虚安静无所作为,乃是道的实情;参考杂伍类比事物,乃是事件的形成。分析类比事物,归纳以致统合于虚静。根本与主干不改变,必定动作宣泄都不会疏失。搅动它溶化它,无需作为却可攻击。喜爱它,它必定多事;厌恶它,它必定生怨。所以除掉自己的喜爱除掉自己的厌恶情绪,空虚之心就是道的居所。君上不与臣民共事,民众于是尊崇君上;君上不给予臣民道义,让他们独自去做。君主紧闭自己的门窗,从自己的室内观察庭院,近在咫尺全都看得见。该赏则赏,该罚则罚,根据他自己的所作所为,臣民各自承当各自的成果。善恶一定要涉及,谁敢不信?规矩已经设置,一方的三个角就确定了。
君上不能神秘,臣下就会有所依据;自己作的事不得当,臣下就会引以为常例。像天那样像地那样,这称为累赘之解;像天那样像地那样,谁亲近谁疏远呢?能像天地,这称为圣人。想要治理自己的内部,设定位置却切勿有亲近之情;想要治理外部,每一官职只设置一名主官;不让他恣意妄为,哪会有越职逾权呢?重臣的门户,最忌人多势众。大凡平治的极致,臣下不能恣意妄得。刑法罪名周密符合,民众于是安分守己;放弃刑法去寻求别的办法,这称为重大疑惑。刁钻狡猾的人越多,心怀奸邪的人就随处可见。所以说:不要让别人富有却使得自己去借贷,不要让别人尊贵使得自己受逼迫;小腿比大腿粗,难能走得快。君主丧失了神秘,虎狼之辈就会跟在身後。君主在上不明智,猛虎也会伪装成家犬。君主不早制止,家犬也会更加肆无忌惮。猛虎成了群,就会扑向豢养它们的主人。作为君主却没有群臣,哪会有国呢?君主实施自己的法度,大个的虎就会胆怯;君主施行自己的刑罚,大个的虎自会安宁。法制如果得以坚信,猛虎也会转化成人,恢复返回他自己的本真。
想要治理自己的国,一定得铲除团伙;不铲除团伙,他们必将聚众闹事。想要治理地方,一定得理顺赏赐;不理顺赏赐,制造混乱的人就会寻求利益。他要什么我就给什么,等于借给仇人斧子;不可以借给他,他会用这把斧子砍我。黄帝说过:“君上臣下一天之内就得有一百次冲突。”臣下隐匿自己的私情,用以测试君上的实情;君上掌握法度衡量,用以制裁自己的臣下。所以法度衡量的确立,乃是君主的法宝;朋党也一样,乃是臣下的法宝。臣下之所以还不弑杀自己的君主,是因为朋党党羽还不完备。所以君上丢失一寸,臣下就得以寻为常例。有国之君,不扩大自己的都城;有道之臣,不重视自己的家。有道之君,不重视自己的臣子;让他们尊贵让他们富有,他们就会取而代之。防备危机恐惧必亡,及早设置太子,祸患就无发起的源头了。对内搜索逮捕、从监狱释放,一定亲自执掌尺度。宽厚了就会亏欠,浅薄了就会靡费。亏欠靡费要有尺度,不要使民众与其比肩,共同欺瞒自己的君上。亏欠要像月亏那样自然而然,靡费要像热铁那样烫手。政令要简明诛杀要谨慎,一定作到罪尽其罚。
不要松弛而且弯曲,一处栖息两雄,两者争鬥的呻吟不止;豺狼在羊圈里,羊群不会繁盛。一家有两个同等尊贵的主人,家事必定无功业。夫妻两人主持家政,子女必定无所适从。[一言以蔽之曰: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事不两持。]
为人君的人,要频繁地修剪树枝,别让树枝茂密;一旦树枝茂密,必将壅塞公家的门户,充实私家的门户,一旦公庭空虚,君主必将被壅塞围困。要频繁地修剪树枝,别让树枝依据于外;一旦树枝依据于外,必将逼迫君主处于危及。要频繁地修剪树枝,别让树木树冠大根系小;一旦树冠大根系小,必将不抗春风;一旦不抗春风,树枝就会抽空树心。国君的儿子已经众多,宗室喧嚣堪忧。制止的办法,也是频繁地修剪树枝,别让树枝太茂密。频繁地修剪树枝,党羽就会分离。刨掘树木的根本,树木就会失神落魄。填平臣下内心那汹涌的深渊,别让水流清澈激荡。刺探臣下的心怀,剥夺其权势威信。君主在上任用臣下,当如雷似电——烛照而严厉。
木工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