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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意诚，自幼在母亲带领下业余读经，2018年毕业于北京大学，现任教于文礼书院。本文节选自《读经》2019年第1期“我们读经长大专题”专题，原标题为《譬如为山 其道光明——黄意诚的成长之路》

文/徐波

锅里的蛋，温润圆满，伴着悠然相煨的小火，飘出一股十几年未曾变过的香。

时光，在这间狭小的厨房停住了仓促的脚步。

2003年冬天，34岁的黄杰渝于晨光微曦时，就已在厨房里开始一天的忙碌。

“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广大，草木生之，禽兽居之，宝藏兴焉……”伴着她操持家务的，是自己跟着读经机背书的声音。

8岁的黄意诚习惯了每天在母亲的背书声中醒来，穿衣、洗漱、读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光就在不经意间慢慢流淌。

一

开门见山，延绵不绝。这是黄意诚幼时的记忆，老家的群山中，有一座形如战鼓，名曰鼓山。意诚自幼体弱，母亲说，身体不好就去爬山吧！这句话犹如人生的号角，引领幼年意诚在这里起步。他跟着母亲的步伐，一步接一步、一遍又一遍丈量着鼓山的高。

那时，在家乡爬山的岁月里，意诚从来没有想过，会在小学四年级离开福州，更没想到会在缺山的上海，遇到一座看不见、却横亘在自己眼前多年的高山。

0.5分！这是黄意诚来上海后第一次英语考试的成绩。在老家的学校，三年级才开始学ABC，当时记得是音乐老师教的。上海学生的英语水平，令初来乍到的黄意诚措手不及，老师甚至提出了让意诚留级的要求。长期读经的母亲非常淡定，她请求老师给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之后意诚居然就慢慢跟上了。在成长的岁月中，意诚从来没有补课的概念，母亲有一次“误入”一家补课机构，回来时却像从梦魇里逃出来一般。记忆中，那是一道深不见底的走廊，两旁密布着透明玻璃小隔间，仿佛一座现代化的养鸡场，不断地给小鸡打激素、灌饲料，那里密不透风、令人窒息，随处可见的是空洞的眼神。

每当遇到这样的人生困惑时，黄杰渝都会再次打开《一场演讲百年震撼》的音频。记得早在老家时，黄杰渝因机缘接触到王财贵先生的读经理论，她不想孩子也有自己遇到的人生困惑，就去参加读经导读班，并到意诚所在的学校去推广。她听了足足一百多遍，虽然听了上一句，就能讲出下一句，但每次听都有不一样的感受，无数次听就有无限的感受，就像“在真实而平静中，生命层次缓缓展开”。但现实也令黄杰渝有几多彷徨，直到2008年夏天见到王财贵先生。“读经的孩子是有福气的，但是孩子有多少福气是父母给的！”先生的话令她彻夜失眠。第二天，她毅然做了一个重要决定，让意诚休学半年到学堂读《易经》。

一扇门在眼前关闭，12岁的意诚顿时泪流满面。记得那是第一次独自去常州求学的火车上，由于下了车发现一个袋子忘取，他返身去取准备下车时，火车门死死地关闭了，车子缓缓启动的刹那，意诚不知所措。电话里，母亲的慰藉让他找到心灵的依靠，人生中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哭是不能解决问题的。黄杰渝从来不认为这么大的孩子独自外出有什么危险，要有危险在家也会有，所以她从小鼓励儿子独自完成旅程。

意诚取出家里的钥匙，揣摩半晌，如同与多年后的自己相遇，心中的那个声音告诉他，没有出发过的人没有家，家是一个人回到的地方。也许，就从那时起，意诚便开始习惯了一个人的安详旅行，每当在远方孤独的时候，他都会取出家里的钥匙，想起那个回到的地方。一扇门关闭，一扇门打开，时空交错在意诚的房间里。无数个夜晚，意诚开始了大量的深度阅读。黄杰渝说，那时发现意诚很晚都沉浸在书本中，就开始习惯只管意诚别读书，该睡觉时催着他放下书本。

自幼老实大量的读经，让意诚对文字非常敏感，书本中，意诚和前人本心相遇，多年后，他写下这样的文字，“我们有怎样的本心，就会在书中遇见什么样的人，心心相通便洗却千载孤独。”在外寄宿学习的日子里，意诚依然沉浸在书本的世界中，晚上熄灯没有了光，他就在宿舍的厕所里找到一方属于自己读书的天地。在众多经典文本中，意诚顺着前人跋涉的脚印，找到了哲学、找到了文学、找到了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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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眼前是一片黑糊糊的山，却能看到无数层次。水墨云气间，黄山仿似在动，那是一种怎样的震撼！黄意诚在《黄山汤口图》前驻足沉思，“人生要怎么过？要朝向完成的状态！”就像画上的题跋：“三十六峰天都莲花，前海胜景由汤口入。”92岁的黄宾虹受尽冷遇，画尽最复杂的画而进入无画境界，他仿似一生就是为了完成这幅画而来。

中学时代的黄意诚，已经习惯往返奔波于各种人文艺术展览。一件件沉睡千年又重见天光的青铜器具，一幅幅流传迭代又饱含神韵的名家真迹，一桩桩历经沧桑又冷暖自知的人间故事……黄意诚流连忘返，仿佛与他看过的书，走过的路，建立起了一种特有的生命链接。他曾经在新疆干尸前思考生命——一个不认识的过去的人，却躺在自己的面前；他曾在南北朝被破坏的石窟前，畅快而静默地流下泪水——一千年前站在石壁前的穷尽一生雕出一座佛像的人，雕塑的是自己的内心；他曾在敦煌莫高窟壁画中探寻文明的演变和流传——仿佛听到了古丝绸之路上阵阵驼铃在时空中的交响……

每次在市区看展览，黄杰渝都坚持陪着儿子一起去，一起收获属于自己的成长。黄杰渝说，生命的最好状态就是做自己，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回到家却没有安全感，就抓住遥控器不放。她会做一手香喷喷的油饭，一家三口只要一有好的展览就去看，经常一呆就是一整天，午饭就是那特别香喷喷的感觉。传统文化经典让人生得到充分滋养，文学艺术更让生命得到无限拓展。

那时，即便在最紧张的考试前，意诚还是坚持读自己想读的书，看自己心仪的展，甚至不惜停课外出游学观展。一次，在浙江博物馆的古琴展上，庭内有一架古琴供参观者感受。意诚优雅地坐下，抚琴弹奏，悠远深邃的音调从他的指尖流出，一群正在参观的小学生寻声而来，静静地听他弹完。长期浸润熏陶，使意诚由衷喜欢传统文化。他喜欢古琴，母亲就让他学古琴；意诚喜欢书法，母亲就让他学书法；意诚喜欢昆曲，母亲就让他听昆曲……附近找不到合适的老师，就背上行囊去外地求学；有重要的演出想看，排除万难也要去；需要珍藏的资料，想尽办法去搜集……意诚很庆幸，自己的爱好是自由的，也得到父母的全力支持。

“我们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做着永远做不完的作业，忘记了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什么？”意诚曾经有这样的疑问。母亲坚持让意诚从小读经，为他的人生打下坚实基础，高度智慧笼罩低度的知识，令意诚在体制内的学习变得轻松自在。意诚的英语水平，也慢慢地完成了蝶变。

2012年，法国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克莱齐奥来到上海讲学，有一个提问的机会，意诚充满自信地用英语向他请教怎样看待原始部落的文学体系。这个问题一直以来萦绕在意诚的脑海中，他不是为了考试而学英语，而是为了更好地吸收来自西方的智慧，用本原的语境学习比起看翻译作品，掌握的信息更全、质量更高，在与外国人的交流中很有用。在看各种展览的时候，意诚会抓住每一个与外国人交流的机会，将自己所学、所知，转化为另一种语言进行表达出来。意诚说，人的眼界有超越性，只要你目标高远，就会在不经意间走了最好的道路。

说起来难以置信，意诚就是沿着这条“完成状态”的路，将作业、成绩踩在了脚下、抛在了身后，坚持朝着自己人生的目标行进，最终考上最好的学校，还获得过全国级作文比赛的大奖。

“黄意诚，1996年生人。幼而受逼诵《老子》、《论语》等诸籍，至今不甚解……”这是黄意诚在高中发表文章时的自我介绍，即便不甚解，但就像他所说的，开悟是一个点，如同所有听过的琴曲、习练的书法，一遍遍地过，熏陶也在这一遍遍中加深，不知不觉中再回过头去看，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曾经“受逼”的时候是那样厌离、憎恶《论语》，觉得里面充斥着废话。但他未想到有一天在公交车上想起一句《论语》，竟想流泪，或许这就是生活中的一个开悟的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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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意诚与王财贵教授合影

三

冈仁波齐！

历经无数艰难，黄意诚终于到达了从初中时代就梦想去的神山。印度河、恒河、雅鲁藏布江在这里发源，佛教、本教、印度教、齐那教在这里交汇。转山的人眼神里，充满着信仰的底色，他们一步一拜，将自己的生命融化在山里，没有游移、没有空洞，更没有焦虑。意诚踏在这冰天雪地的路上，忽然有一种通电的感觉，这条路是千百年来的信徒拜出来的！

记得那是中考结束后，意诚看到一本关于禅宗的小说，于是在这一领域不断地开卷，将阅读的触角不断延伸进去。他说，对自己的生命产生重要影响的书，都是二十岁以前读的，不管读懂还是没读懂，对自己生命真正重要的东西都是自学而来。这样的自学和自我成长，让意诚收获了完全不一样的人生。高中时，他因为一篇关于禅宗语言观的论文，获得保送复旦大学的资格。但他选择了放弃这样一个可以免于高考之苦，在别人眼里是梦寐以求的机会，他想去远方，就选择了直面人生，最终考取了北京大学中文系。

远方，一方面是梦想，另一方面也是思念。尽管孩子长大了，总归要离开父母，这是黄杰渝一贯的想法，她也不断地鼓励意诚自己走出去，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但是每次看着意诚背起行囊，数月后才能再见，总有几分难舍。于是，她便把对自己孩子的爱，转化成了办公益读经班的动力，她觉得孩子的成长是经典造就的，所以要把这样的讯息告诉更多的家长。每个来读经的家庭，每次都会获赠她亲手煮的茶叶蛋。在意诚眼里，母亲是用生命的力量投入孩子的读经事业中，也因此改变了一些人的人生，他非常敬佩母亲的付出和坚持，这也支撑着他在人生的道路上走得更远、更好。

高中时，意诚就以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方式，跨越了英语的难关。当进入大学后，面对卷帙浩繁的外国古典文献时，他没有退缩，不断提升自己英语水平的同时，还学习了德语。当他阅读了季羡林的《佛学十八讲》，知道梵语的重要性，一开始没有机会，他就选择学习与梵语结构相似的拉丁语。后来机缘巧合，在文礼书院参加梵语短期营后，又在梵语上下了苦功夫。翻开意诚大学时研究马克思、费尔巴哈的十几本笔记，整洁清晰、字迹隽永，里面各种语言交替出现，外语的学习不为功利，只为自己生命更加圆满。

《法华经》上说，一声南无佛，皆以成佛道。人生有诸般困惑，如果心里是散乱的、乱七八糟的，走到寺庙念一声或点一下头，都可成佛道。现实生活中，意诚温文尔雅、敏而好学，好像从来没被这个嘈杂的世界打扰过。在他看来世界变幻不息，再大的权力，再多的金钱，都有消散的一日，所有的喧嚣都只是一时的，人生要在缺陷中证完美，退而省之，其实“一箪食，一瓢饮”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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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意诚摄冈仁波齐

四

上山的路，荆棘丛生。意诚身上被刮伤多处，流了不少血，他之前从来没有登过这样的一座山，上山要沿着前人走过的痕迹，再开一遍路。眼前，是一个坚实的背影，王财贵先生走在最前面，他用一把山民用的竹刀披荆斩棘，带着大家一路攀登来到山顶。意诚没想到，不久以后，这里便竖起了一块镌刻着“誓以身心奉诸先圣，志道乐学博文约礼”的丰碑。

2015年暑假，意诚来到浙江泰顺参加文礼书院英文梵文营的学习，对很多问题焕然冰释。那时，意诚也没想到过，三年后的今天会在文礼书院任教，朝夕与先生相见请益学问。

大学毕业面临择业时，当杨嵋老师给他发来短信，问他愿不愿意来文礼教书，他没想到曾经一闪而过的念头，就在那一刻开始实现了。当听说这个消息，母亲黄杰渝激动不已。她珍藏着一张意诚幼时与王财贵先生的合影，照片上的先生还很年轻，如今孩子已经长大成人，而先生已是满头白发。她每次见到先生，都会请先生在照片上签一次名，那是对先生引领前行由衷的敬意。意诚眼中，先生是有真才实学的当代正传儒家，母亲也对意诚说，跟着先生的脚步走不会错。

意诚在书院的学生身上学到了很多，这些孩子背完30万字中英文经典后，他们不为文凭在这里念书，不为功利潜心做学问，是把整个生命都投入进来，这种场景和精神，或许只有民国那个大师辈出的年代才看得到。意诚感受到了学生们读书的精进，感受到了学生们语言的质感，更感受到了自己心灵深处的共振。他和学生们亦师亦友，经常一起讨论学问、共同成长。

近期，意诚看到《文思》杂志刊载了一篇好友郭的文章，他想起初中时参加古诗文比赛领奖时，与郭相识那天的情景，此后的岁月里他们因为学问相知相敬，每次相见交谈都会忘记时间。意诚在每个人生阶段，都能找到知己。他已经把做学问看成是生命的寄托，他相信在文礼书院，和先生、学生们在一起安静地学习，日积月累不断努力，一定能够体证出生命的内核。

“如果很想去一个地方，但一时去不成是好事，因为这个愿望会在心里酝酿、发芽、长大，一旦实现了、到达了，就会体会到真正的感动！”意诚对母亲如是说，母亲坚信意诚沿着这条道一路走来，还将一路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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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2月，黄杰渝、黄意诚母子于文礼书院与王财贵教授合影

尾声

伴着悠然相煨的小火，厨房里飘出一股十几年未曾变过的香。

这些年来，黄杰渝已经不知不觉中煮了几千斤茶叶蛋，她小心翼翼地将茶叶蛋打包，放进意诚的行囊，临行前嘱咐意诚带给书院孩子们。

她还给意诚看了自己在所办信古读经班微信群里的打卡记录，“譬如为山，未成一簣止，吾止也……”意诚发现母亲每记一条都会引用这句话作为激励。黄杰渝希望更多的家长和孩子坚持下去，一如当年的自己和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