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诗歌:《张常美新作十首||无情似流水》
(2020-03-05 10: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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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似流水张常美杂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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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二棍:诗十首
明 月
明月升起又落下。这许多年间
隔着一扇窗户
他踮着脚,撅起红润的嘴唇
哈去了玻璃上的冰花
和那张苍白的面孔相互凝视
他还是个稚嫩的孩子
第一次被月亮看见
中间又有过几次?他伸出沾满泥土的手掌
擦去玻璃上的雾气,拉开落满灰尘的窗帘
有时他躺在月光中间,像一件艺术品
有时像一件废弃物。半夜,他起床撒尿,或者
端举着一只盛满月光的杯子发呆
在关灯前的黎明,他夹着一支比月光暗红的烟
白发苍苍,扶着月光下斑驳的墙
谁注意到了他眼睛里慢慢流逝的光彩?
最后一次他是一片单薄的影子
站在别人的念头外面,望着窗户里
同样单薄却依旧清澈的月亮叹了口气
大海。疯子,聋子,瞎子……
我曾朝着一个疯子投过石块
也曾跟在聋子身后喊脏话
那疯子现在仍活着
见了我,仍旧哧哧地笑
一如大海扑向我的惊涛
而那个聋子在我的紧随下越走越疾
仿佛消失的帆影,到如今再没有遇见
现在,我整天
面向着满目黑暗的,瞎子般的大海
投掷石块也继续谩骂
我无法填平那深渊,我在徒劳地羞辱自己
猴子兄弟
那是快到年关的时候
在城里,我第一次看见猴子
三根绳子,三只猴子
穿着人的衣服,藏起尾巴,装出了人的样子
表演人间的事情。给围着的一圈人看
其中一个已经毛皮灰白
不知道是不是第一只进城的猴子
不知道它们是不是滞留在城里的
最后一伙猴子。它们不是人,但鞭子抽上去
凄厉的叫声比人还惨
是不是山里实在活不下去了
它们才逃难到我们中间
山里的空气多好啊,山里的风景多美啊
它们买好回家的车票了吗?
它们还不急着回去
是不是因为它们也知道那里已经通快车了
木头人
我转世在你们中间,成为一个人
但本意并不是如此
——我更想长成一棵树
东一枝,西一枝
低一枝,高一枝
粗一枝,细一枝
直一枝,弯一枝
费尽盲目的一生,只忙着长枝条
无须跋涉。哪怕站在悬崖边
不会慌张、胆战
不会撒谎、雄辩
无数只脚,没有一只会跪下求饶
——它们都是往深处走的
有无数根手指,会变你们不会的魔术
——叶子落了有栖鸟
不随意指指点点,只指着向上的绝路
风雪中,宁折不弯。那些结疤
即使你们看得出来,却不知该怎样安慰
因为站的位置太过危险
我没有成为栋梁,大船,门槛,木桌,烟斗,秤杆,劈材……
我会活得很老,深知逃不过时节的轮回
风中瑟瑟发抖的叶子是一次次睁开的眼睛
它们看见了终会殉身的悬崖
如果突然在一片雷雨中倒下
我会腾出一片天空
高处的阳光会突然跌落
谷底。新鲜的泥土溅起,尘埃久久不散
无情似流水
当你突然问起我
故乡,那座塌掉的拱桥
究竟几个孔的时候
我又一次深潜进自己粼粼的童年中
默默数了一遍
我不比流水,它们路过那么多地方
从来不需要回头
而我们想要记住的太多
拖着沉重的肉身
我不能四处漂泊
我不比那石桥,它从来没有挪动半步
却坚持凌空而飞的样子。流水之上
它等着,送走了所有长大的孩子
它知道一旦离开就永不回来的不止流水
长筵之地
无尽的筵席上,盘中珍馐飞的飞,奔的奔
开花的开花,结果的结果
喝着喝着,新酒喝成了陈酿
白骨们又相互灌出了红扑扑的脸
东倒西歪,万历年间石碑的搀扶着乾隆时期的
一边往低处走,一边唱着
过去时代激昂的祝酒歌
低处,狼藉的人间像是它们的呕吐物
似乎有谁把它们邀在了一起
只为这荒野的筵席能够进行到底
我突然的闯入并没有被醉醺醺的它们发现
我的魂魄不过是尚未发芽的芥籽
失败的主人
多年间,我只积累了有限的生存经验
尚不够在莽莽山川间苟活
这不是独活的时代
多年间,仍需埋头在嗤笑的人群中
我所痴迷的蛮力显得多余
这里的手只需举杯
这里的嘴只需赞美
那些农民、渔夫、猎人……
就会把刚刚收获的美味带来
你刚刚请木匠打好的新餐桌上
侍者已准备铮亮的刀叉
抵住那些不懂得呻吟的喉咙吧
这不是赞美,这是对所有生命最后的教育
然后,接过餐巾,擦净嘴角的血渍
故 乡
这里不盛产什么,这里
每一间屋子都像一条泊在荒凉里的空船
炊烟一如破败的帆
世世代代,升起又散尽
天空蔚蓝,不可琢磨。年轻人仍旧被怂恿着
在黑暗的船舱里出出进进,搬运沉重的压舱石
船终未远航,历代的魂魄疲惫不堪
像悬挂于烟火之上的干鱼,依靠体内的盐维持着尊严的形状
岁月会忘掉所有的人
没有人死于战火,没有人死于舟车
没有自杀者,没有被仇杀的人
从来没有疾病、衰老、意外……
——所有人不过是死于遗忘
战争死掉的人是被和平遗忘
舟车死掉的人是被目的地遗忘
自杀者和杀人者都已忘掉了活着的好
有一个大概活了很久的人
已被出生地遗忘,他在自己生活过的所有朝代间流浪
每天说着胡话,提及的死人已没有谁记得
我知道有一扇大门
我裤兜里揣着一能打开它的钥匙
裤子已经磨的破烂不堪
补丁累累,我更像一个流浪汉
但我知道大门后面就是我的家府
侍者已熨烫好华服,准备好热气腾腾的澡水
摆好了餐桌,等着我打开大门
他和我一样,裤兜里也揣着一把钥匙
也是想冒着生死回家的人
他的家中也有个侍者
是我。为他准备好了我们幻想着的一切